阮妈妈的心又揪了起来,她抻着脖子望望外头的夜色。
都这个时辰了,家主始终没来任何吩咐,她是不是该差人回陆府一趟。
脑子里事乱如麻,搅得人心烦气躁,阮妈妈压着声气,不屑道:“你管好自个便成,旁的事老身自有安排。”
探微浅浅一笑,“要不说妈妈做事向来周到。”
被拍了马屁,阮妈妈得意哼笑,她斜睨探微,“老身心善,有一宗紧要提醒您,务必按咱们娘子的性子行事,拿不准可与老身商议,万不可再擅作主张。方才便是,可显着你了,还去给那疯妇扮女儿,左相家的女郎怎可如此轻贱。”
“妈妈提醒的是。”探微依旧含笑,“方才我就该眼看着郦郎君被打,为他解围作甚。”
“你!”阮妈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指着探微谴责,“好一个强词夺理的歪刺骨。”
探微秀眉微拧,淡淡一哂,“我也有一宗紧要提醒妈妈——”
她一把攥住阮妈妈直突突指向她的手指,帮她纠得合乎礼数。
“我非姑丈的奴婢,自然也不是您的。现如今在这国公府,我既是五少夫人,您便是我的随嫁妈妈,还请莫忘了身份,坏了姑丈的事。”
阮妈妈没想到这歪刺骨看起来瘦弱,手劲却不容小觑,手指都要让她掰断了。
还敢用这虚张声势的假身份威胁她,反了天了,她可是娘子派来监督、教她如何做事的。
气急之下,阮妈妈抬起另一手朝探微扇去。
探微偏头一躲,阮妈妈一个猛劲过来,非但扑了个空,还有些闪了腰。
里子面子俱遭难,阮妈妈登时恼得不行,她捂着腰,目眦欲裂,“娘子这是要以壮欺老吗!”
探微淡淡一笑,“妈妈可不能以己度人,阿姊既委派您来帮扶我,自不愿看到咱俩窝里斗。
说起来,我与妈妈还有几分渊源呢。听说令郎在肖大手下帮忙,你说巧不,我与肖大在我碧芙姊姊那儿打过几回照面,也算认识。”
阮妈妈愣住,霎时心思一沉,她这话没说透,却不妨碍阮妈妈懂了她的意思。
说起来,这个歪剌骨虽命途颇差,但老天爷慈悲,倒也没完全断了她的活路。
她的外祖父乃上一任太医院圣手宋鸿,她母亲也善医理,想来是她母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她了,故而她颇懂医理。
按理说懂医理,做个药婆也可谋生,不过她不行医,她甚至从不透露自己懂医理。
若非阮妈妈不放心她,拿她制的那些养肌膏找大夫查看,断不晓得她其实懂医理。
她利用自己所学,根据使用者身体状况来制香、调制养肌膏、香肌丸这些个女子们的用物。
陆柔然之所以愿意把她留在身边,也正是看重她这个本事。
然而,后来她们才知道,她不仅为陆柔然一人所用。
她......她甚不知羞耻,她贪得无厌,什么腌臜钱都挣。
她与陆柔然相认之前,主要主顾是勾栏瓦舍里的小娘子。
也正是因为这层主顾关系,又加上她有一双巧嘴,她和一些娼妓的关系甚笃。她口中的碧芙,听说是翠鸢阁风头正盛的娘子。
至于肖大,乃平康县义帮的帮主,一位等闲人不敢招惹,哪怕官府也卖三份薄面的浑不吝。
她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正儿八经的活计不干,整日随在那些浑人手下混日头。
有个不争气的夫君已够糟心,若家主得知她家小郎整日混在义帮,她这份差事怕是要丢。届时他们一家六口,便少了一条活路。
阮妈妈一璧痛恨探微拿她儿子的事要挟她,一璧不得不放低姿态。
“老婆子心直口快,只是为咱家娘子着急,若不慎得罪了蔺娘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探微勾起唇角,浅浅一哂,她执起桌上茶壶斟茶,眼看杯满,她端起,递到阮妈妈手边。
“我不是大人,您也不是小人,您为了让阿姊尽心尽力,我和阿姊是至亲,自然也愿阿姊顺心如意,咱们的方向是一致的,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妈妈说,是这个理儿吗?”
聪明人不吃眼前亏,阮妈妈呵腰,接过茶盏,一叠声地道:“是是是,自然是。”
探微弯起眉眼,和煦一笑,“往后有劳妈妈了。”
还往后?
阮妈妈心说,明日便将你打回原型。
隐约传来一慢两快的梆声,紧接着“平安无事”入耳,子时了,阮妈妈退出内室。
探微迷迷瞪瞪爬上床,瞧了眼绣满百子图的大红喜帐,心下一片索然。
她看得出阮妈妈心有不服,要挟压制,终归是下下策,不过暂且先如此罢。
如今已知郦郎君身子骨健朗,便没了替嫁的必要,说不准明日,或者一个时辰后,陆柔然便会来与她换回身份。
只是可叹可惜,只上了一日的工,自己的事一点没干,更不知能结算多少工钱。
……
黑夜过去,日出东方,沉寂一夜的世间又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探微有一入定昏就要见周公的毛病,前夜一宿未眠,昨夜折腾到那个时辰,全靠勉力强撑。
不过,她在郦府的第一夜,锦被玉枕却睡得极其疲惫,一夜噩梦连连,真实到令人心惶惶。
临近天亮时分,终于沉沉睡过去,不料没过多久,阮妈妈骂十月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地递来。
探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望着满是新婚气息的寝室,回想着昨夜荒诞又真实的梦境,一阵阵茫然感萦绕上心头。
沉思之际,新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娘子,过会子要去松涛堂敬茶,您起吧。”
探微起身,揽境左右端详这张脸,确认无破绽,出声唤她进门。
替嫁之事,世上再无第五人知晓。
做出这个决定后,为防止近身伺候的人看出端倪,陆柔然寻了些借口或遣散或打发到庄子,陪嫁这些奴婢原先都在外头侍奉,均对陆柔然的脾性不甚了解。
新月伺候更衣,选了一腰葡萄石榴纹红裙,一领绯罗帔子,探微观察陆柔然素日穿衣,她确实喜大红大绿的色彩。
陆柔然长相明艳,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娘子,身条纤纤,穿一身鲜亮色彩的衣裳,虽还未梳发上妆,行止间已很是赏心悦目。
十月为她梳妆,偏梳髻、梦蝶金华钿,小山眉、点口脂、贴花子,最后戴上镶宝花坠水晶项链、翡翠手镯、镶蓝宝石戒指......
“咱家娘子真美。”十月望着镜中人,拊掌惊叹。
前后两个预示不佳的梦,加上睡得不踏实,今日心情沉重,精神头萎靡,听到夸赞,探微配合地牵了下唇角。
“该改口了。”新月提醒十月,“往后在外,得喊少夫人。”
“是是是,瞧我,喊顺口了总忘。”
说话间,外间桌上的饭食已摆齐,五味粥、鲜鱼馉饳,盘酱瓜、羊肝毕罗、巨胜奴,对探微来说已是多少年难遇的丰盛早饭,相较于陆府,郦家的早馔还是略显寒酸。
十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她呀了一声,“就给咱们少夫人吃这些?”
来送饭的是灶上的婆子,闻言,呵腰,“少夫人若觉不合胃口,奴婢再去准备。”
“没有。”探微单手拄着下巴颏,没什么情绪,“十月的意思是太多了,我早起胃口差,吃不下这么多。”
“奴婢晓得了,往后会给少夫人备些开胃口的。”
阮妈妈含笑,“有劳了。”
婆子退下,新月忿忿然:“娘子做什么同她如此客气,瞧这仨碟俩菜,打发叫花子呢。”
探微瞥她一眼,恹恹道:“初来乍到,和气些为上,省得让人在背后嚼我娇奢,没得败坏父亲名声。”
十月若有所思,附和,称赞道:“娘子所言极是!”
新月斜了十月一眼,不以为然:“奴婢倒觉得,有主君为娘子撑腰,即便来了这国公府,娘子也不必委屈自己,从前怎么着,往后还如何便是。”
看来新月为博上位,没少下工夫,很是了解陆柔然的骄横。
探微执汤匙喝粥前,缓缓抬眸,淡淡扫视她。
新月忽然看不懂娘子了,但却感知到可能说错了话,她腿脚一软,当即跪了下去,顿首至地,战战兢兢告罪:“奴婢多嘴,娘子恕罪。”
“你没错。”半碗粥下肚,探微才缓缓开口,“只是主君再权势滔天,手也伸不进魏国公的内宅中。咱们陆家是裕京新贵,在郦家这种百年世家面前,终归矮一截。整座国公府,哪个娘子不是出身高门世家,‘从前怎么着,往后还如何便是’说得倒轻巧。”
新月瑟瑟发抖,不住磕头,“奴婢知错,娘子恕罪。”
“出嫁从夫,自古贤女畏夫,如今在郦家我只是五少夫人。往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被人听去,还当我如何嚣张跋扈。”
“是是是,奴婢知错,奴婢晓得了。”
探微继续喝粥,不再多瞧她一眼,她既知陆柔然的骄横,且让她跪着吧,否则该心生疑惑了。
不过话说回来,郦家人多口杂,世代同居,对陆柔然的性子来说,委实不算好归宿。
她能在陆府横行,那是陆玠和陆老夫人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继母曹氏为博个好名声,对她多娇捧,少管教。
如今嫁入郦府,她若还如在陆家时那般跋扈,或许不出仨月,便闹得长辈厌恶、妯娌交恶,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嚼头。
探微脑子里又闪过第一个噩梦,她大胆幻想一番,倘若真依着陆柔然的性子行事,梦境不再只是梦境,难说不是指日可待。
思及此,一个把人往恶想的念头涌了上来,探微瞧瞧抬眼,带有研判的目光在十月、新月之间细细盘桓。
正琢磨着,劳碌一夜却事事没成的阮妈妈,嘟嘟囔囔的从外头进来。
“也不晓得郎君做甚去了,卯时一刻才回府。”她语气里的不满毫不掩饰,“弄得灰头土脸,灶膛里扒出来的一样。堂堂魏国公府的小郎,新婚夜不洞房,跑去钻灶膛,说不出笑掉人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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