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洗着仓库的屋顶, 却卷不走长年累月埋藏在这冷硬土壤里的余污。
缝隙口的铁板被雨滴砸得直响,吵得原嘉逸不耐烦地皱皱眉,垂着脑袋缩进抱着他的人的怀中。
“……你怎么……变得这么凉……”
原嘉逸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转而阖上眼睛继续安睡。
环抱着他的人没有吭声。
想着薄慎言估计也是因为和他一样冷, 才懒得回答他的话, 原嘉逸抬起脱力的胳膊,慢慢搭在男人的腰上,努力地咬着牙收紧力气, 将薄慎言拖近自己身边。
“我,我也抱你……”他用力用得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喘得费劲,“我也抱着你……就会暖和一点。”
原嘉逸说话的时候嘴唇只是微微翕动, 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他贴着薄慎言的胸膛轻轻蹭蹭脸,男人环在他脖颈上的胳膊软软地随着他的力道垂了下来, 原嘉逸急忙伸手去握薄慎言毫无自主意识控制的手, 逐渐恢复清醒的脑子里骤然白光一闪——
为什么……他的嘴里会有这么浓重的血腥气?
原嘉逸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地试探着咂了一下嘴,皱眉感受着口中的猩甜味道,反复地进行确认。
是血。
是。
其实不用再辨别,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薄慎言那只皮肉翻卷着的手腕, 一道, 两道。
两道伤口。
原嘉逸看向那只手的动作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迟缓,余光瞟到薄慎言的袖口时,那上面肆意淋漓后凝固的血迹, 已足以让原嘉逸胸腔里那颗东西当场剧痛得要死。
他得有多痛啊。
原嘉逸伸着手去探薄慎言的脉搏, 他的手本就很凉,可碰到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的薄慎言颈间,那股更深的凉意瞬间穿透了原嘉逸的指腹, 冷意叫嚣着冲向他四肢百骸的神经。
“薄……咳咳,咳咳……咳咳咳……”一个字都还没说完,原嘉逸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的嘴唇连同手指都颤了颤,舌头僵硬得没办法动弹,齿间余留的血气每分每秒都在昭示着确实是他吞噬了薄慎言的生命,像一只吸血鬼那样残忍。
“……薄慎……言……薄慎言,咳咳……你醒醒……”
他还是没什么力气,体型也比他努力去抱住的男人要小上一圈,使劲儿摇晃薄慎言的时候,倒把他自己栽进了男人的怀中,画面凄惨得有些滑稽。
薄慎言惨白着脸一动也不动。
原嘉逸捧起那只几天之间便瘦得极不像话的手骨欲待细细打量,眼泪掉在了那道伤口的边际,他忙想用指腹去蹭,想起眼泪里的盐分也许会让他疼,应该帮他擦掉,可伸出去的手又顿住,他看见自己满手的淤黑灰尘,不能触碰伤口。
薄慎言事先放了指尖的血拿来给原嘉逸吸吮,并不是怕死,而是担心用腕上的血如果不够,或者是在他昏厥过去的时候弄歪了方向,等到那时候他要是死了,而原嘉逸却还没恢复清醒,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利用自己还能够清醒时的意识来支配僵得发麻的手指,让身体里的心脏仍旧保持着供血的机能,当做给原嘉逸续命的血包。
如果手指的血够了,他也能留一条命陪原嘉逸回家;如果没够……
那就让他替自己好好活下去。
被薄慎言用命交换才重新得以鲜活起来的颈侧动脉惊惶地跳动着,原嘉逸连带着扁桃体都在隐隐发涨发烫,耳膜轰鸣作响。
“……薄慎言……”原嘉逸的眼泪濡湿了他唇周干涸的血渍,噼里啪啦地掉在薄慎言苍白的脸上,“……你醒醒,你跟我说句话……”
天是亮着的,从铁片的缝隙中透进来的日光恰好落在薄慎言血渍斑驳的手腕上,似是想要为他带来一丝迟到的温热。
原嘉逸不自觉地委屈起来,他抿着嘴巴,皱眉搂住薄慎言的肩背,“……你跟我……咳咳……说句话啊……”
他嘴里的猩甜血气涌入呼吸,铁锈味儿混合着眼泪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咳咳咳……你不是,想要回家吗……我陪你,咳,一起回家……你吭一声我就……陪你回家好不好?”
缅甸东部,靠近孟温。
薄慎容忍着腿上伤口的剧痛一路朝东南方向开着车,即将能狠赚一笔的心情让他整个人都轻快无比,甚至还能悠闲地哼着歌儿。
被丢在副驾座椅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薄慎容眼睛看着路,以为是买家的电话,便直接接了起来,“马上到了,别催。”
“慎容……”
听见听筒里传来的雌雄莫辩的声音,薄慎容的眉头一下皱得死紧,慌乱之余下意识就问出了口,“怎么是你?”
琴莱刚走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估计也只是想要说些儿女情长的废话,薄慎容仗着被琴莱打伤,他心中还余留着对自己的愧疚,说起话来也没有多加注意。
“慎容,你在……”琴莱的中文说得很差很慢,每次听他说话都让薄慎容觉得是一种煎熬,却又不敢破口大骂,“干什么……你不离开……去养伤……了?”
他的话总是把句意表达得完全相反,薄慎容对他时而有些喜欢的时候,便会有心情逗弄他几句,而此时听在薄慎容的耳朵里,无疑觉得他像个天大的傻逼。
琴莱的表述很肯定,语气也颇为严肃,薄慎容的车里很吵,自然听不清琴莱那头的背景是在哪儿。
不过薄慎容没太在乎他,拍着方向盘大声骂道,“就他妈因为你,我这几天耽误了多少生意你知道吗!现在只能我亲自去送,你手下那些他妈的傻逼只知道监视我,不听我的话,我卖毒品怎么了?只要卖出去,不管卖给谁,用他妈的谁管?!操|你妈的死人妖,你他妈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坎坷吗?你再拦我,我他妈一定杀了你!”
他欺负琴莱听不懂中文,破口大骂了一通后,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
“你,卖给……”琴莱蹩脚地追问着,“爸爸……不允许的……人了?”
薄慎容隔得老远就已经看到了目的地那里停着的确认无误是北缅的车,不由更加不耐烦,“只要拿得回钱,你老子也他妈的管不着!”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愤怒地把手机摔回到副驾座位上,捂着腿上的伤口就下了车,揣好插在腰侧的枪,正要大步朝那辆车走去。
“慎容!”
薄慎容下了车还没甩上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琴莱。
他勃然大怒,薄慎容烦透了琴莱对他的这种掌控,此时更恨他胆敢跟踪自己,“操,你他妈是有多贱!”
琴莱边朝他跑过来,边对他招手,几乎快要哭出声,“慎容,爸爸……不允许,你这样做!”
就是因为薄慎容见到钱就疯,他才派人在薄慎容的车上装了定位,果然今天他刚一离开,就发现薄慎容有事瞒着他。
他是真的喜欢薄慎容,不想让他死,所以不敢让爸爸得知薄慎容在做忤逆他的事情,只想自己私下跟薄慎容解决便可以。
可琴莱完全没想到薄慎容竟然固执如此,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这笔钱赚到手,先不说能不能赚到,就是赚到之后,爸爸问他货的流向,薄慎容也绝对没法顺利地对答如流,毕竟道陀这么多年的毒枭头子并非浪得虚名。
眼看着几百米开外就是无穷无尽的金钱,如果在这个时候被琴莱截停,那他积累财富重新回国的事情便愈发遥遥无期起来。
薄慎容盯着琴莱的阴狠眼中隐隐动了杀意。
祁胤带人埋伏在远处的草丛里。
今日只要薄慎容踏入这国境线一毫米,他们都有权利将他逮捕回国。
如果失败,日后即便可以引渡移交,也无法轻易再在缅甸寻找到薄慎容的踪迹了。
他们屏息凝神,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三辆陆地巡洋舰从山路上卷着两旁的烟尘冲了上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丛中的小动物们四处逃窜。
车还没停稳,后车窗里就伸出了几把步|枪的枪口,对准了仓库门口刚从打盹儿中被车声惊醒的雇佣兵们,火光一闪,雇佣兵们连站起来的反应时间都没有,便被洞穿了胸膛,登时咽了气。
为首的一辆车下来了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他握着步话机低声说了句“got it”,拧好了按钮丢回车中,连看都没看那地上的一堆废肉,俯身从工装裤膝盖处的口袋里掏出轻薄的显示器,对照着上面的轨迹大步走过去。
车子还在朝山顶疾冲时,原嘉逸就已经听见了动静,他下意识捂住薄慎言的耳朵安慰他别怕。
却不知道薄慎言在他昏睡的时候,也用了同样的动作覆住他的听觉。
他低头亲亲薄慎言冰凉的耳尖,凄然的表情上竟露出一丝苍凉的笑意,唇角抿着一丝羞赧。
“……我,现在说愿意……是不是太晚了?”
身后的铁皮缝隙传来被大力掀开的动静,外面的人没敢让阳光瞬间透进他们的藏身之处,只比先前的缝隙大了半个手掌,随之两只黑色的眼罩就被丢了进来,“原医生,薄总裁?把眼睛盖好,我们要救你们二位出来了。”
原嘉逸愣了一下,慢慢拾起手边的一只眼罩,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它覆在薄慎言的眼前。
“……我们可能要回家了,一起……”
他戴好了眼罩,屈起指节轻扣铁板,告知外面的人他已经准备好了。
闻声,贺知掀开笼罩着两条鲜活生命的那片外层铁板,面前的血色惊得他瞳孔微微紧缩。
他急忙上前要将原嘉逸从那个坑里抱出来,可刚碰到就被覆着眼罩的清瘦男人抬手拒绝,沙哑着声音指指他紧紧在怀中抱着的男人。
“救他……先救他……”
侧着耳朵听见薄慎言被抬上担架的声音,原嘉逸才放心地任凭其他人抬起自己,离开这个充满噩梦的地方。
车门沉闷地被关上,隔绝了原嘉逸和薄慎言最后一丝交融的呼吸。
“没事了,原医生,你没事了。”
温热却陌生的手掌覆在原嘉逸的额上沉声安慰着他。
“不用担心了,你活下来了。”
山路颠簸,原嘉逸的眼睛被蒙着,干涩得流不出眼泪,眼前仍是这几日来那种暗无天日的漆黑。
他慢慢地攥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掌,那里面不再有属于薄慎言的丝毫温度。
无论是冷的还是热的。
活下来了吗。
没有,根本没有。
他的心从来没有死得这么彻底。
陆巡的后座极其宽敞,但再宽敞也容不下原嘉逸和薄慎言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更何况还要为两个人进行抢救措施。
贺知在原嘉逸所躺的这辆车上,自然是不知道后面那辆车上的薄慎言的情况究竟如何。
估计是被原嘉逸一遍遍问得烦了,又或许是因为原嘉逸问话时的有气无力让贺知担心如果再不让他知道答案,这清瘦的男人恐怕真的会一口气撅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原医生,你不要着急,我们的人正在对薄总裁进行全力的抢救。”
贺知看到原嘉逸青白的手腕,下意识就觉得那片皮肤一定凉得刺骨,便拨弄了一下原嘉逸的输液管,把速度放慢,让他能够尽量舒服些。
“他……他失血……”原嘉逸咬着嘴唇,被黑色眼罩衬得皮肤更为苍白,甚至有些面无人色,“给他……给他输血了么……”
“原医生,你真的不用担……”“心”字还没说出口,贺知就看到了那眼罩下缓缓渗出的水渍,不忍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你别急,我这就把步话机给你打开,让你听着那边的声音可以吗?”
“谢谢,谢谢你。”
原嘉逸抬起扎针的手去蹭眼泪,激动得咧开嘴想向他表示感谢,干涩紧绷的嘴唇却跟着他的动作溢出了血丝。
步话机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原嘉逸侧着脑袋去听薄慎言微弱的呼吸。
可是他听得不甚真切。
原嘉逸宁愿相信是自己耳朵的问题,也不愿意承认是薄慎言已经没有了呼吸。
因为在临分开之前,他触及到了薄慎言胸前仍有着微弱律动的心跳,他相信薄慎言会平安无事。
“慎言?”
原嘉逸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慎言,我知道你听得见。”
“你是不是……咳,因为我……这么这么久不理你,你跟我生气了啊?”
明明被覆着眼睛,可原嘉逸却像有感应一样,抱着步话机嘴角带笑,只露出一点点的眉尾处都堆满了温柔,低声说道,“慎言,我们可能是快要到家了……”
步话机那头没有声音,没有任何的回应。
V8陆巡跑在山路上简直是如同蛟龙入海,畅通无阻,所到之处皆如履平地。
贺知早就了解祁胤他们与薄慎容的交货地点,解救人质自然会绕开薄慎容可能会经过的路线,从另一边的国境线处将薄慎言和原嘉逸送到新一队人的手中进行交接。
被抬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原嘉逸也只是抱着步话机不肯撒手,慢吞吞地叫着薄慎言的名字。
他自说自话,“慎言,刚刚我被挪了一下,我……咳咳咳咳……发现……我闻到的空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肮脏腐臭了……”
“我们回家了,所以……所以……”
原嘉逸极其虚弱,一路上说了这么多话,要不是贺知时不时给他喂了少量的水,他现在的喉咙里一定满是鲜血。
“所以……你要是……咳咳,早点醒,早一秒,你就可以亲我一下……要是晚了……就只能我亲你……”
他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也许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亦或许是他真的急于向薄慎言表达他的情感。
原嘉逸从未觉得消毒水的气味儿是这么的亲切。
光是闻到这个味道,他就觉得薄慎言一定会恢复如初。
刚被推进单人病房,原嘉逸就听见了一阵洪亮但听起来并不聒噪的呼唤。
“原哥,原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拒绝了医生为他注射安定,只想抱着那只孤独的步话机,装作那是薄慎言的手,搂在怀里静静地等待仍旧躺在手术室中的人的结果。
耳边传来这阵熟悉的少年音,让原嘉逸枕在枕头上分辨了一会儿,却还是朝着声音的来处微微摇摇头。
“……你是?”
“原哥,我是温敖,”温敖握握原嘉逸的手腕,示意他不用害怕,“我是温格的弟弟,你还记得我吗?”
原嘉逸实在没什么心情,但听见温格,就想起了原汐。
“记得,小温,你有看到我的女儿吗?”
“看到了,原哥,他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哥抱着,我都不敢过去。”
温敖坐在床边给原嘉逸晾他手上拎进来的白粥,口中嘟囔着抱怨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男人。
他来这里看原嘉逸完全是因为他哥,刚出国的第二天,温格就收到了原嘉逸被绑架的消息,可生意在那里温格走不开,只能让上学的温敖请了假,来渝城的医院提前守着,等到原嘉逸被救回来,就一直贴身照顾他到温格回来。
听见原汐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抱着,原嘉逸不由有点慌,他抓着床栏想要坐起身来,“小温,我女儿在哪里啊?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她?她看不到我会很害怕的……”
“没关系的原哥,我去抱孩子的时候,那大哥说他认识你,小胖丫头在他身上待得可乐呵了,”温敖将白粥搅弄到可以入口的温度,小心翼翼地递到原嘉逸唇边,“原哥,吃一点吧,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你的情况不算太严重,所以可以……”
温敖说了一半停住了。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而相比之下另一个就很严重了。
原嘉逸抿下了嘴里的清粥,眼睛仍旧什么都看不到,垂在床边的手无意识地攀向四周可以落手的地方,像是在期盼着从哪个位置也许能触碰到薄慎言和原汐的衣角。
又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也许各个行业有着关乎各个行业的敏感,原嘉逸只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医生……和我一同送来的薄慎言先生怎么样了?”
他自己就是医生,知道看见患者不听话地坐起来是有多让人揪心,可即便这样,原嘉逸也抓着护栏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咬着下唇无助地转头寻找声源。
“家属跟我出来一下。”
医生示意温敖将原嘉逸扶回枕上躺好,然后跟他出去了解一下情况。
原嘉逸紧张地抓着扶手,转头的方向一直追着温敖出了门。
半晌,温敖拿着一沓病历走了进来,顺手放在茶几上,把结果尽量挑轻的转述给原嘉逸听。
“薄大哥失血过多,听医生说目前急需补充血容量,现在在静脉输液,说注射……什么平盐溶液增加静脉回流,这样才能有助于他的身体恢复血管里的容量,然后维持血流动力,原哥,你不要太担心了,这样反倒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影响,你也知道,薄大哥身体素质可以的……”
温敖年轻的声音充满活力,站在原嘉逸的床边,越发将他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他说的话,原嘉逸当然明白。
当失血量在短时间内低于总血容量时,身体还可以通过补偿使血压和组织的灌注而保持流量稳定。
可是如果像薄慎言那种不要命地救他的那种程度,快速失血超过总血容量的百分之二十时,就会像现在一样引起休克。
失血性休克的后果……
他们一行人回来的路上耽误了很多的时间,薄慎言几乎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机会,而且谁也不知道,薄慎言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把血管咬开,又是什么时候彻底昏厥。
包裹着眼睛的纱布被尽数濡湿。
绝望纠缠着绝望。
卷着那一丝看不见的希望陷入更浓重黑暗的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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