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归躺着昏睡之后,桑玦才终于安静下来一些,自己找了块礁石坐下,出神。
他等冷柔危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等。
等找到她,等她想起他,等她不再推开他,等她接受他。
桑玦知道,他等到了。
如果当时再冲动一些,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
可是桑玦的准备还远远不够。
他该像齐昀一样,光明正大地,在世人的审视下,自豪地和她站在一起。
看见冷柔危的人,应该觉得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人,不是她勉强屈就。
在产生这个想法以前,桑玦从没有想过要去背负什么样的责任,他的想法很简单,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呆在冷柔危身边,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桑玦回头看了一眼许不归。
半妖。
他在暗渊的时候,从没有在这个群体中找到归属,可出来后,却承担着这个群体受到的一切目光。
从见过母亲之后,桑玦不止一次地想过,母亲当年扔下他,也是因为他是半妖吗?是因为他玷污了她的血脉吗?
当他发现他遭受的一切——抛弃、孤立、霸凌、轻蔑,乃至说他血脉肮脏配不上冷柔危——都是因为半妖身份而起,他的自厌也达到了极致。
这个时候桑玦才发现,半妖,是他生来就无法摆脱的印记。
不论他承认与否,他都是半妖。
和冷柔危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不应该是卑贱的、肮脏的。
——可这世间人诞生下来,谁又愿意天生低人一等?
不止是他,那些半妖都是如此。
既然血脉无法改变,那么就改变世人。
被母亲抛弃的他,同样也有母亲的天狐血脉,这样的力量足够改变吗?
他偏要一试。
“你干吗打我。”许不归揉揉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四象萤虫的光将桑玦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玦忽然回过头,露出一个笑,“因为你该打。”
话音刚落,就有一条巨大的触手从他背后伸出来,刺成一把剑的形状,蓄势要冲向许不归。
“哎哎哎。”许不归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准备作战,桑玦一抬手,那条触须便听话地停下了。
许不归在原地顿了顿,古怪道:“这就是那八脚巨怪?”
触须在空中点了一下,桑玦背后的阴影里有什么在蠕动,转眼,一个大家伙慢慢俯瞰下来,猩红巨眼吓得许不归频频后退,“你怎么把这家伙收服的?”
四象萤虫只能照亮那八脚巨怪的一部分,后面黑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大的身体。
桑玦抱着臂笑了声,“把它打了个稀巴烂,就服了。”
那触手慢慢缩了回去,委屈巴巴地。
许不归这下不说话了,他兀自盘腿坐好,有些埋怨道:“你知道当初在暗渊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总是避着你吗?”
桑玦挑眉。
“因为你这个人啊,太可怕。”许不归抬头看着他的脸,“我在暗渊呆的时间不算久,可我却听说过你的传闻。”
桑玦抱着臂,“什么传闻?”
许不归道:“但凡进入暗渊的人,最长三年,最短一年,就会被瘴气侵蚀神智,互相残杀,甚至自我吞噬。”
“可唯有你,这么多年,安然无恙。你知道有多少人是看着你死的吗?一群又一群的人死了,只有你活着。”
桑玦不置可否,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听说,最初有一群人,嫉妒你长得太好,又嫉妒你总也死不掉,更嫉妒你只是个半妖,就能做到这一点,和他们不一样。”许不归道,“那时候有人想砍你的尾巴,侮辱你取乐。但他们没有得逞。你被人救了。”
“后来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暗渊中已经没有你的对手。”
“所以他们更害怕你。觉得你是个怪物。”
桑玦看着许不归,唇角扯出一点笑意,眼神没有任何表情,“你也这样觉得?”
许不归哈哈大笑,“我觉得你是个人物。那时候我就想找到你。我想,如果半妖有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处处低人一等了。”
桑玦默然,接笑了声。
他没有想到,曾经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如此可笑。
然而许不归的话,让桑玦有些动容。
如他一样,想要改变这世界的人,还有许不归,还有他背后许许多多的半妖,那些人,才是他所属的群体。这是第一次,他感觉在冷柔危之外,找到了和世界连接的触角。
“不过我一直奇怪,你到底是被谁救的?”许不归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人还活着吗?”
桑玦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不归却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是她,你,她,你,怪不得……”
他锤着手心,感慨道:“这真是神仙一样的缘分。”
桑玦忍不住扬起笑。
“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暗渊?”
桑玦慢慢敛了笑。
其实这件事桑玦也觉得古怪。冷柔危就像从天而降一样,没有任何预兆,然后又凭空消失。
她到底是从哪里过来,又从哪里离开呢?
桑玦直觉,这件事,应该和冷柔危失去记忆有关。
“算了,不说这些了。”桑玦看着一旁围观很久的怪物,指着其中一个道,“你在那边有没有听说这是什么东西?”
许不归一拍大腿,“你问到正事了。”
许不归将自己在水族中的所见所闻,一一与桑玦说了。
原来地母王蚌想要诞育新的子嗣,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它需要有肉胎。跟着桑玦逃出来的这些东西,就是肉胎。
肉胎不是完整的妖,它仅仅保有血肉,却没有琵琶骨和经脉,神智也所剩无几。
只有这样的肉胎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地母王蚌重塑筋骨,变成杰出的天骄。
圣女的献祭,就是为了加快这个过程,同时为母体更强大的天赋能力加成,诞育优质子嗣。
桑玦扫视着这一圈被称为肉胎的怪物,思索道:“我看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意识——难道它们的琵琶骨和经脉,是被人剔出去的?”
话落,那些怪物们呜咽着凑上前来,嘤嘤嗡嗡地,似乎在肯定桑玦的猜测。
许不归大为惊异,“那不就是把活生生的妖给弄成这样的吗?”
跟多的怪物们围上来,齐齐看着桑玦和许不归。
这些怪物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根本看不出原貌,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怪物,肚子上破着大洞,肠子也漏出来,又被其他部分的血肉包住,勉强不掉下来。
桑玦知道,如果把作战的希望寄托在这些怪物身上,是不行的了。但幸好,他减少了水族这边可用的肉胎数量。
既然祭祀已经开始,那么让地母王蚌重新诞育人才就是紧接着的一步。他至少可以减少一些强劲的敌人。
“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许不归边回想边奇怪道,“这么大个水族,里面竟然没见过一个女人。不知道他们把女人们藏哪去了。”
说到这,许不归补充道:“内城我进去的时间还太短,很多情况都还没有摸清楚。你这边出事太快,那边又已经在追查,我担心到时候我连这点消息都传不出来,所以就先来找你汇合了。”
桑玦道:“这无妨,我没时间担心你能不能撤出来,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对了,你的那只四象萤虫在哪?”
许不归张开手掌,这枚四象萤虫当初是冷柔危一起给的,但铭文只有桑玦会解开。
“你知道蚌王水昊天封锁消息的事吗?”许不归道,“咱们散播半妖新法的行动已经起效了。水昊天一得了消息就在四处封锁,现在他们这边只有一些高层级的军官知道,但是纸包不住火,民间已经有半妖蠢蠢欲动,想要逃了。”
“这是好事。”桑玦将许不归的萤虫和他的一起放出来,抬眼看他,“你之前说过,你若传讯,可以一呼百应。那些人在哪?”
许不归的神色凝重起来,“你若需要,东海现在就有人可用。”
外城一共有十三道关,还有大小堡垒,想要让四象萤虫回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要有人掩护。单靠桑玦一个人的力量,恐怕难护送周全,必须要有熟悉地形的人才行。
而且这些人还要尽快过来。因为桑玦吞下的这颗避水东珠最多只能撑过六日,妖魔两域向水族开战已经蓄势待发,地图必须要尽快传递过去。
可是现在内城锁了城,如果叫人从内强行突破,一定会打草惊蛇。
那要如何将四象萤虫护送出去呢?
*
赤月丘,校场上。
冷柔危长发利落挽成一束高马尾,一身紫色劲装,正在练箭。
拉弦,瞄准,扣动弩机,一箭出弦!
干练利落,正中红心。
冷柔危等桑玦的消息已经等了一个早上,这时候消息还没送到,恐怕他那边有些棘手。
冷柔危在军帐中坐不住,便出来练箭。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百发箭,只是一味地重复地装箭,射箭,再换一个新的箭靶。
“殿下!殿下!”远处有侍卫在喊。
冷柔危起初专注箭上,没有听见,那侍卫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东海有信,殿下!”
冷柔危手中那一支箭尚在瞄准,忽听了这话,立刻收起血弩,“什么事。”
冷柔危跟着传信侍卫,快走到的时候,才意识到这里是时惊鲲的军帐。
时惊鲲是随军的大夫,医术最顶级的那一个,若不是重伤,不可能直接送到他那里医治。
冷柔危心一沉,拉住侍卫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受伤的是谁?”
里边却有人掀开军帐走出来,是伏皓,伏皓道:“老大,你快来看。”
伏皓还没来得及说完,冷柔危就一步跨了进去,一眼看见床上躺着人。
时惊鲲正坐在床边施针,皱着眉道:“奇怪,经脉怎么全断了。”
冷柔危加快了步子,三步并两步来到床前,只见一个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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