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女人念念有词的时候,院子忽然闯进了一个人,正是水昊天。
“你要干什么?”女人立刻警觉起来,护住怀中的肉卵。
水昊天伸出手,“把她给我。”
女人神经质地喃喃,“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以为单用你的肉卵编织一个梦境,炼化她,她就是你的孩子了?”水昊天步步紧逼,“你太天真了,只有剜去她的琵琶骨,打碎她的经脉,让她的血肉都是从你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她才会真正成为你的孩子。”
女人不知想到什么,嘴唇颤抖,“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孩子被剜骨……”
女人将怀中的肉卵抱得更紧,脸颊贴近,感受着它的温度,痴痴地道:“不论怎样,她都是我的孩子。”
水昊天懒得跟她废话,拔剑飞身而上。
女人抬起头看着水昊天,她的脸飞速变幻,仿佛有千百张面孔,最后定格在其中的一张面容。
“阿昭……”水昊天一愣,他急急收剑。
转眼,女人笑起来,转身从树上跳出去。
“哗啦——”梦境破碎,女人逃了。
“阿昭!”
水昊天的声音被甩在身后,所有的景象在她身边飞速变幻,世界在流动,女人在不同的梦境中穿梭。
女人带着冷柔危逃跑的时候,那蔓延向冷柔危的脐带感知着女人的意识,冷柔危神思模糊间,做了一个很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关于一个叫水明昭的女人。
“阿昭,今天你是铁了心要和我对抗到底?”水昊天一脸严肃,气压很低。
沉水宫花园,层叠礁石林中,水波荡漾着海藻,水明昭和水昊天相对而站,她将头别向一边,没有看眼前的人。
沉默良久,她道:“哥,你这是在作孽,你知道吗?”
水明昭看着水昊天,眼里有刺痛,有陌生,有失望。
“作孽?是我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水昊天不屑地冷哼一声,指了指远处,“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局势么?”
“妖王陨落,妖域动荡,十一洲各自为王,各大妖族厉兵秣马,只有水族子嗣凋零!”水昊天逼近一步,“你说我作孽,哼,如果不我不逆天道而行,我拿什么守住东海?拿你这没有用的慈悲心吗?”
“哥!”水明昭直视着他的脸,红着眼哽咽,“自从你那次在灭世之战中莫名消失,我都怀疑,你的理智,你的感情,是不是也被瘴气吞噬了?你还是我哥吗?到底是我太慈悲,还是你根本已经彻底变成一头野兽了?”
“啪”——
水昊天重重扇了水明昭一巴掌,怒气在喉间喘.息,“水明昭,你出息了?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
他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担负天下骂名,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说他,唯独水明昭不能。
水明昭摸了一把火辣辣的脸,嘲弄地笑了一声。
兄妹之间沉默良久,水明昭道:“爹娘走得早,自小是你带我长大,保护我。在我心里,你就像爹娘一样。我从来没觉得我比别人少什么。
可是哥,我跟你养的小鱼小虾好像没什么两样。你不让我离开东海,直到现在,我也从来没有踏出过一步。我要做什么事,你也从来不让我单独去做,你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支持你。
可我也是一个人,我也看得懂这世间的是非。”
“你我都是娘的血肉之躯所生。”水明昭眼里的泪已经落下,“你要炼化出一个庞大的母体,把所有的‘废人’打碎根骨,做成肉胎,重新孕育成人杰天骄——这真的是一个理智尚存的妖会做出来的事吗?”
水昊天冷道:“可他们天生平凡,本就无用!是我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是我让他们能成为对水族作出贡献的人,是我让他们从一无是处的废物变成根骨卓绝的天才!”
“无用?”水明昭几乎失语,因为太荒谬了,她根本无从反驳,水明昭张开双臂,不解质问,“难道天下已经无路可走了吗?这条路,到底是非如此不可,还是只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偏执呢?”
“住口!”水昊天怒喝。
“我觉得恶心!”水明昭也忍不住爆发,她含着眼泪步步后退。
水昊天看着水明昭,眼里有隐忍,转瞬就只剩一片笃定。
他克制情绪,平静下来,“好。好。”
“你既然这么爱你的子民,不如真正去做一件公主该做的事。”水昊天冷淡道,“赤狐一族正要与我族结盟,你就嫁给赤狐一族的王,去当他的妻子。”
说完,水昊天甩袖离去,水明昭瘫坐在地上。
……
画面一转,冷柔危梦见悠扬嘹亮的鼓乐,吹吹打打,红妆绵延几十里,送走了轿辇上的水族公主。
水明昭改变不了一意孤行的哥哥,只能听从水昊天的安排,出嫁沙城。
新婚夜,水明昭见到了赤狐的王。
与水明昭想象的不同,她的夫君是个斯文俊秀的青年,叫瑾华,性子温润如玉。与她相敬如宾,事事细心妥帖。
哪怕是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也是极尽温柔,照顾她的感受,从不冒进。
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水明昭从美人靠上醒来,看见瑾华正在认真批阅奏折,她忽然问:“如果我不是水族的公主,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待我吗?”
瑾华抬头,走过来蹲下身,顺手将她滑落的锦被拉上来,他看了水明昭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水明昭或许就是在这时爱上他的。
水明昭和瑾华有许多难忘的时光,但那些画面在冷柔危的梦里流逝得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漫天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
宫门被破门而入的时候,造反的士兵盔甲上都染了血,他们冷冰冰地宣布着狐王已死,水明昭甚至没有见到瑾华最后一面。
水明昭跌落在地,她的瑾华宅心仁厚,体恤百姓,怎么会落得这样下场?
可那些人却说,他们不需要这样心软的王,乱世之中,只有铁血冷酷的王,才能带领他们走向强大。
水明昭觉得荒谬。她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什么时候慈悲之心竟也成了错?
这位铁血冷酷的王登临王位,成了赤狐的新王。
瑾华已死,水明昭守丧还未结束,新王就提出要娶水明昭,还向水昊天发了请帖。
明面上,新王是想借此与水族继续结盟,实际上,却是想用水明昭要挟水昊天,让他不论愿意与否,都必须与新王结盟。
水明昭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厉害,她扶着长廊的柱子,吐了好久,直接晕了过去。
她醒来后,觉得人间好没意思,她非常厌倦这样没有止境的权力博弈、野蛮征伐,更厌倦成为其中被随意摆布的棋子。
可她又不甘地摸了摸肚子,腹中的胎儿已经五个月。
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世上忍受。
可那是她和瑾华唯一的孩子,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瑾华的爱,和瑾华的孩子,不论如何,她要带它活下去。
水昊天收到请帖的第二天就兵临城下,他要接水明昭回东海。
水明昭已经三年没有和水昊天见过面,三年间,兄妹两人没有任何消息互通,没有说过一句话。
水明昭知道水昊天来,没有去见他。最后是水昊天扬刀威胁,如果他见不到水明昭,就不惜一切代价血洗沙城,不死不休,这才逼水明昭走到城门,隔着布满锋刃的铁栅见了一面。
“是他们威胁你不让和我见面?”水昊天开口,克制着愠怒,指向守在水明昭两边的层层守卫。
“不是。”水明昭没有看他。
兄妹两陷入沉默。
“为什么?”水昊天握在锋刃上,隐忍着怒,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的刺痛。
“因为没有区别。”水明昭回头,冷淡地看着他,“不论是在沙城,还是在东海,都没有区别。”
都一样是孽障横行,都一样是炼狱。在东海,只会让她更难受。在沙城,至少还有她的瑾华,她的瑾华死在沙城。
“阿昭,”或许这三年杳无音讯的分离到底是教会了水昊天些什么,他语气竟难得的软下来,欲言又止,“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执拗?
你明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想,你就一直是水族的公主,任何的罪孽我一力承担,你到底在抗拒什么呢?”
“可是我做不到。”水明昭的眼睛比三年前更平静,也更麻木,像随时会熄灭的蜡烛。
她转过身,不再看水昊天,“你想做什么,我总是阻止不了你。你想见我,我也来见了。你想拿我当借口出兵,那你就出兵吧。”
新王插着手臂道:“看见了吗?真不是我威胁你,大舅哥。是阿昭她自己真的不想走啊。这婚贴,你接是不接啊?”
“你想好了?”水昊天对着水明昭的背影扬声质问,“你真要嫁他?”
水明昭觉得疲惫不堪,她嘲弄地笑了声,低声道:“我都行。”
“那你和瑾华的孩子呢?你要怎么办?”
水明昭一顿。
五个月的孩子,像水明昭这样瘦的人,其实并不显怀。她以为,她的事,水昊天从不知道。
水明昭突然开始喉头发梗。
“放心,大舅哥,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她还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一个孩子,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养不起,你说是不是?”
后面的话水明昭没有听清了,她只一味地加快脚步,再加快脚步。
她不想知道水昊天为什么清楚这些,有些话没有说出来,是不合时宜,也没有必要追问。她不想知道更多,更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
“是阿昭吗?”穿过层层幻梦,水昊天看着女人的背影,迟疑地喃喃,“还是我也在做梦?”
女人抱着肉卵,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向前跑。
水昊天跟了过去。
……
冷柔危又梦见后来。
水明昭的孩子出生了,孩子很漂亮,乳名叫阿福,他的眉眼像极了瑾华。
新王说,阿福可以跟在水明昭身边健康长大,但交换的条件是:她要尽快给新王诞下子嗣。
水明昭来到阿福的摇篮前,发怔了许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不然掐死他吧。他死了,她就什么都不用忍受了。
水明昭的手掐在了婴儿的脖颈上,稍稍用了些力,阿福似有所感,哇哇大哭起来,小胳膊小腿拼命地挣扎,看起来像是在要一个拥抱。
水明昭心软了。她将孩子抱进怀中,手足无措地安抚。那一刻她忽然醒悟,她是阿福的母亲。
水明昭自小没有母亲,可仍然不能阻止她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思念。她不想让她的孩子步她后尘。
水明昭忍受了。她无比爱怜地,将她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切,给予她的孩子。
在阿福一岁半的时候,她给新王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新王抱着一双儿女,喜笑颜开,他豪气干云道:“儿子就叫奚珑,女儿就叫婉舒!”
……
冷柔危的梦境开始剧烈晃动,仿佛有什么力量要将它撕开。
“娘?”
冷柔危隐约听见有人哽咽。
女人在这个时候开始踉跄,她摁着发痛的额头,不同的几股意识在她的脑海中冲撞。
冷柔危的意识在这时回笼些许,她缓缓睁开眼。
她变得很小很小,一根脐带缠绕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有点痒,那根脐带试图在她的皮肤上扎根。
原来她在一只温暖的茧中。
冷柔危通过脐带的连接,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她好像在哭。
——你怎么会是我阿娘呢?
——我阿娘怎么还会活着呢?
几股意识在混沌挣扎,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冷柔危又开始做梦。
水明昭最爱的阿福,在他四岁那年夭折。
她抱着阿福小小的尸体,枯坐了三天。第三天新王去见她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意识也恍惚。
她总觉得阿福还没有死,还不断地帮阿福梳理着头发,擦着他的小脸蛋。
直到新王从阿福的眼睛里拎出一条蛆虫,逼着水明昭看,水明昭彻底疯了。
她瞪着眼睛问新王:“阿福是不是你杀死的?”
新王道:“你疯了?简直胡言乱语!”
水明昭基于“母亲”两个字构建起的活着的意义彻底崩塌,她在宫殿内砸了三天三夜的东西,心中那团无处发泄的怒火始终无法平息,直到她疲倦得再也动不了,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一盏闪烁的灯火。
她的生命毁于一场大火,那就让这场大火彻底将她烧死吧。
可她终究没能死成。
因为她还是两族交好的纽带,她还是狐族世子和公主的母亲,新王不允许她死,他千方百计让大夫将她救活。
那个时候,小小的奚珑和婉舒已经会奶声奶气叫水明昭娘亲。新王日日让乳母带着两个孩子看她。威胁她不许再死。
但水明昭和死也已经没有差别。她整日整日地枯坐在玫瑰椅上,也不出门。两个孩子来到她面前,她也呆呆地像个木偶,只有她们唤她娘亲的时候,她才会怔愣片刻,露出一个笑容,将她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直到水昊天听闻风声,杀到沙城,要见水明昭。
新王含糊其词,说水明昭长子新丧,神思悲痛,需要静养,将人盖着斗笠,送还给水昊天。
水明昭在马车上昏睡了一路,水昊天没有忍心叫醒她。
回到东海,水昊天将斗笠揭下,陪水明昭吃饭,说话间才发现,她这幅样子,几乎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年的怄气和隔阂都已不重要,水昊天眼眶发红,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为什么不跑呢?”
水明昭安安静静地吃饭,好似很平常。
水昊天没有说更多,陪着她一言不发吃完这一餐饭。
就在水昊天叫御医来为水明昭诊治的时候,水明昭毫无征兆地拔出簪子,扎向了自己的颈脉,鲜血汩汩流出,水昊天抱住了她,去捂住她的伤口,可那血总是堵不住。
水明昭低声说了些什么。
“求求你,”水昊天凑近了,听见水明昭有气无力道,“别救我。”
……
“阿昭!”水昊天发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到底是不是阿昭?”
女人在逃跑中跌倒了,怀里却仍然牢牢抱着那只肉卵,她跪坐在地上,抬眼冷冷看着水昊天,喃喃,“我的孩子……娘不会再放下你了,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无数的梦境像泡沫一般汹涌而出,将女人和水昊天彻底淹没。梦境开始变得猩红诡异,泛着滔天血光,这些噩梦会吸食人的精魄,所有人都会在恐惧中退变成孩子——女人最擅长养育的孩子。
她会将它们重新养大,它们都会是她的孩子,它们再也不用害怕。
冷柔危的梦境被血光浸染。到处都是血,是冲天的腥气。
地母王蚌是如何成为圣物的呢?
要制作这样一个强大的母体,就要取无数的子脏,炼化成一体;要诞育无数的英杰,就要取无数的肉胎,放到母体中孕育。
水昊天的眼里,人可以分几类。一类,是可以提供子脏的人,所以水族没有女人,没有母亲,只有被取出来的无数的子脏。有子脏,就能确保源源不断地孕育。
另一类,是可以打碎根骨,成为肉胎的人。这些人可以是被取走子脏的人,废物再利用,也可以是资质平庸,对水族做不出任何贡献的人。总之,在水昊天的眼里,都是废物。
所以地母王蚌的设想提出之初,反对的并不止水明昭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水昊天疯了。
但当动荡的时局逼迫水族必须要找一个出路,水族自身在内乱中清洗了几波势力,重新建起冷酷的联盟,最终同意水昊天的设想。
只要能壮大水族,哪管它罪孽滔天。
这样做,的确让水族拥有了圣物,水族日渐壮大,发展也有了起色。从一开始东海三洲分立,到后来被水昊天统一。
但地母王蚌真正成为圣物,是水明昭死的那一天。
水昊天抱着渐渐失去血色的水明昭,悲恸欲绝。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过,他知道一个秘密。
在灭世之战消失的那几天里,他窥见了未来。
他的妹妹是气运之子,能够挽救水族于危困,但代价是她要变成一个不断诞育子嗣的怪物,锁在东海。
水昊天回来之后将自己关起来,几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他既兴奋又担忧。他想振兴水族,但他不能失去水明昭。
地母王蚌的构想就是这样提出来的。只要按照那个预言中的描述,制造出一个相似的东西,天道就会被相所蒙蔽,水明昭既不用承受痛苦,水族也能振兴。
水明昭同他置气,水昊天也可以忍受,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可以。
水昊天为水明昭选了一个夫君,他知道把水明昭交给瑾华,就算两人没有感情,她也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瑾华是一个很好的人。
水昊天以为他找到了世间最好的解法。可世事发展早已超出了他的掌控,瑾华死,兄妹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水明昭更是不愿再见他。
直到水明昭的血染红了水昊天的衣襟,自毁神魂,求他不要再救她,水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意弄人。
他自以为苦心守护多年的妹妹,最后死在了他怀里。
水昊天忽然觉得自己被天道愚弄了,他痛极反怒,眼里露出癫狂嘲弄之色。
既然一切都无法更改,那不如就让他亲手送他的妹妹走一段路吧。
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了。
水昊天的超级母体融入了水明昭的血肉,水族的炼器师围在这个血肉怪物身边炼制了足足八十一天,借着水明昭身负的天地灵韵,将所有的子脏连为一体,它们有了同一个意识,同一个形体。
地母王蚌诞生。
……
水昊天穿过这些血色的梦境,穿过孩子的哭声,穿过母亲的低泣,那些滔天罪孽连成血海,兜头淹没水昊天的世界,仿佛天谴降临。
他应该恐惧吗?
不。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水族,都是为了阿昭。他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他有什么错?
阿昭还活着,只要找到阿昭,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就能再和阿昭在一起,他们是天生骨肉相连的兄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否则,这溃然倒下的水族,他独自一人要如何面对?
“阿昭!”水昊天提起剑,砍向眼前越来越混乱的幻影,不断呼唤水明昭的名字。他发了狠,不管不顾,要砍出去。
冷柔危是听着另一个人的哭声醒来的。
娘……
冷柔危感受到的几股意识仍在挣扎,她看着肉茧,终于清醒,外面的人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笼在她身上的,琉璃翎羽的白光。她仍然在保护着她。
冷柔危小小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法力,她用弑神血弩扎破肉茧,自上而下划开,女人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更紧地抱住冷柔危。
“轰!”
一股巨震波开。
水明昭的幻境忽然全部破碎,水昊天提着剑,从漫天融化的幻境中走出来,眼里遍布血丝,伸出手,“阿昭,听话,把孩子给我。”
四面八方的锁链缠绕过来,冷柔危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地母王蚌腹中,她们一直都没有逃离这里,水明昭已经遍体鳞伤,可是她死死地抱着冷柔危,两个人被锁链紧紧锁在一起。
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冷柔危割开的肉茧,根本不是肉茧,就是一层一层的锁链,是从冷柔危身上蔓延出去的锁链。
“我是她的娘亲,我不允许你把她带走。”水明昭抱着冷柔危不放手,可越是抱紧,那锁链也缠得越紧。
冷柔危忽然明白,水明昭抱着她,两个人都会被缠住,放下她,才能自由。
“你为什么不跑呢?”梦境之中,水昊天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畔。
这一刻,冷柔危忽然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是母亲。
母亲,总是擅长超越平凡,成为伟大的存在,而这伟大,要堆叠起无数常人无法忍受的牺牲,无限地接近神。
冷柔危的心口一下子被紧紧揪住,一股强烈的感情在胃底涌上喉头,好像以前不能明白的种种,在这一刻,都模糊地有了答案。
冷柔危想起喜怒无常的母亲。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冷柔危太小,总是觉得母亲是全能的神,如果母亲爱她,她就拥有全世界的快乐,如果母亲恨她,她就被全世界抛弃。
原来,一个人并不会因为成了母亲,就成为给予无限的爱的神,母亲也会崩溃,会脆弱,会有做不到的事。
记忆中被关起来不见天日的母亲,给冷柔危强烈的恨,也给她爱的母亲,最终跳下万魔塔离开的母亲——
她也曾挣扎过吗?
她也曾如水明昭一样,抱紧她,只会被困住,只有放下她才能自由吗?
如果爱已成为枷锁,如果爱到尽头,已托举不起神一样的伟大,或许只有放手。
“你跑吧。”冷柔危看着水明昭的眼睛,忽然开口。
隔着百年的时光,也说给那一端的母亲。
直到今天,冷柔危才发现,原来她在精神上从来没有和母亲分离过。
如果当初是因为年幼,无法不去依赖,所以将母亲当做神,那么现在她已经成年,可以离开她了。
水明昭迟疑了一瞬,似乎没有听懂小冷柔危的意思。接着,她瞳孔轻缩,水明昭眼里的小冷柔危举起锋利的血弩,瞬间割破了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无数道锁链。
小冷柔危从水明昭的臂弯里坠落下去,就像百年前她的母亲坠下万魔塔一样。
坠入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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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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