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心神恍惚了一下，一望无垠的心海之上泛起波澜。

她想起姜元凤与那个黑洞弥合之际，与她对视无言的那一眼。

是了，非要是那样倾天的压迫，才能逼得姜元凤无法吐露半分秘密。

她原来比她以为的，还要渺小得多，她忽然像是陷入到一片迷雾沼泽，她知道迷雾之后是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却看不清它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窥得一线青天，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蜉蝣。这种庞大的压迫，足以令任何窥见它的绝世大能产生恐惧。

冷柔危心底，不知何时漏进一个声音，微不可查，要她退。

如果这个时候退却，屈服于这庞大的力量，向贺云澜之流俯首称臣，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温柔顺从，远比她与这三千世界之后的庞大意识对抗，要轻松太多。

况且，三千世界，难道还少她一个臣服于世界意志的人吗？

所有人都是如此，服务于天道之子，她孤身一人对抗的力量，未免也太过微茫，也太过不自量力了，有什么意义？

这一声叩问，击动心弦，冷柔危心神一震，耳边余响不绝。

心海上的微波有规律地震荡起来，冷柔危收拢拳心，她的力量仿佛在被抽空，只能眼看着自己被无尽的潮水淹没。

“噗通”、“噗通”

在声声海浪中，一切过分沉寂，只能听见她的心跳震响。

——

——

不。

不对。

冷柔危心海之下暗流涌动，瞬间喷薄而出，海浪一潮卷过一潮。038不知何时变幻了形态，竟逸出她冻成的冰壳，像是化开的墨色，将海水浸染，铺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庞大的墨影融在海中，巨浪扬起的时候，它像是竖起身子的蛇，法相若隐若现，从高处阴森森地俯瞰着冷柔危，简直就像那不可名状的世界意志，在心海之上的一个缩影。

过于微茫的自我让人生出细小的恐惧，冷柔危无视了它们，冷笑一声，“果然，你还不死心。”

冷柔危第一次清楚地在心海里，看见完整的变化，看038如何借着她的情绪，扰动心海，在不知不觉间试图控制她的意志，接管这具身体。

意念的交战，在她的身体里，从未停止过。大概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她的一念，一感，都会被038摄取。

但凡生出一分的恐惧，都足以让038抓住漏洞，瞬间放大。

038面目变得狰狞，和之前好欺负的笨蛋形象不一样，声音冰冷，完全是另外一个冷柔危，她道：“你不要再执迷不悟，速速回归正道，一切还来得及。”

冰原之上电闪雷鸣，轰地照亮了冷柔危的脸，她孤身站在岸边，迎着滔天巨浪，衣袂翻飞，殊无惧色，冷静地像是凛冽的风雪。

“收起你那套恐吓吧，”冷柔危轻蔑道，她的声音不高，却沉稳地穿透狂风，清楚地传到038的耳朵里，

“孤身一人又如何？三千世界又如何？他们如何，与我何干？

我的世界，我的命运，就算是蚍蜉撼树，我也决不妥协。

此生就算身死道消，我也甘愿粉身碎骨，绝无摇尾乞怜。你恐吓我，要我将命运交付他人之手，无外乎是因为，除了恐吓，你没有其他掌控我的手段。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所谓的世界意志，天道之子，不是什么固若金汤的铁桶，在我的箭下，也不堪一击。

若不是天道有缺，庇护于他，他未必能活着走出我的箭下。

而我手中的力量日后还会日渐盛大，现在真正怕的，应该是你！”

轰隆，又是无数电光，从天空砸下浪头。

意念交战，就是一念压过一念。038妄图用它的意念入侵冷柔危，原本已经快要成功了。

但念头一旦被察觉，显了形，就已经落了下风。

如今冷柔危心念坚如铁，支撑038法相的诸多念头瞬间土崩瓦解，滔天巨浪忽然失去了凝聚形体的力量，像一阵滂沱大雨，哗啦哗啦地落回海中。

冷柔危站在雨中，看着那倾天的墨色消融，038重新化成了小小一团，她立即掐诀，凝了一只冰网，将038抓捕了过来。

038在她手中不断挣扎，它的声音从冰冷嫌恶，好似冷柔危的翻版，渐渐又恢复成了好欺负的声音，像个软萌的小女孩。

038看见冷柔危铁青的脸色，如梦初醒，“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冷柔危目光审视，灰瞳中光华流转，似有利剑飞出，玩味道：“那是什么样？”

她看似平静，空洞的眼神里已经杀意滔天，隐隐处在自毁的边缘。

她真的在想，要是她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真的将它杀了呢？

这么一个东西，存在在她的心海里，实在是碍眼。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你不要冲动！”038赶忙阻止，它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宁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疯，虽然它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但是它能晚点死就晚点死啊！

“利用你的情绪掌控你的身体，这是写在我程序编码里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程序，什么叫编码？”038一下子吐出一大段话，生怕自己没有机会说出来。

“哦，然后呢？”冷柔危略一勾唇，眼尾微微扬起弧度，那是一个看它还能怎么编的戏谑眼神。

“意思就是说，我出生就被设定成这样了，只要你心海被某种触发波动，我就一定会执行这个动作，去接管你身体的控制权，做出一系列行为。

具体什么行为，也是写在我的程序编码里的，只有被触发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所以刚才，是程序被触发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冷柔危冷哼一声，冷森森的视线重新扫在038身上，它不禁打了个寒噤。

“天道的秘辛，为何你能畅通无阻地说出？你难道不会受到世界意志的压制吗？”

除非，它说的根本不是真的，根本与天道无关。

038急得都快哭了，“我为什么不能？我想说什么说什么，反正它都不管我了。”

“说清楚。”冷柔危的疑心要她逼问个明白。

038被她一凶，更委屈了，它哭得更凶了道：“我已经彻底和组织断联了，三千世界，我就是一个回不去家的孤儿，你，你还凶我，呜呜呜……”

再也没有人能理解它这种异世飘零者的心情，除了跟着冷柔危收听到这个世界的一些声音，它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它熟悉的信号，只能在陌生的环境里等待死亡。

它其实倒偷偷希望刚才那一击能成功，要真是那样，它就可以继续执行任务，去和男主恢复联系了。

可是这个女人的意志实在是坚不可摧，连主系统的意志她都不怕，她怎么能这么有种？

反正它是个孬种，它认输，彻底认输！

冷柔危将信将疑地看着它，038的难过此时通过心海直白地传达给了她。

“不过是失了天道庇佑，就这样没出息。”冷柔危拎着冰网里的038，悠悠冷笑，“有心机手段挑拨我的情绪，去帮一个所谓的天道之子，就从来没有想过，不再与我作对？你就这般不信任我？”

038边哭边拱手作揖，“我信，我信你，膜拜膜拜魔界的少主殿下。呜呜。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想起了什么，它又赶紧补充道：“可是程序编码真的不是我能操纵的啊，少主殿下，你可得帮我做主啊。”

038又是认怂又是表忠心，像只被拎着后脖颈的猫崽子，冷柔危又觉得它没出息，又嫌它聒噪得很，索性打断它，“闭嘴。”

“唔。”038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声也不敢发出。

冷柔危眼中的杀意渐渐淡去，她陷入思索。

038的用词有些晦涩，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常用语。冷柔危慢慢消化着它的话。

彻底与世界意志断联，那么038也就游离于世界意志的掌控之外。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必须寄生在他者身上的外来者，吐露秘密，为求自保，的确说得通。站在她这一边，是它最后的退路。

冷柔危从038的话里大体上得到了一个信息，当心海被触发某种波动的时候，038会自发产生一些行为，这些行为，是它也不可预知的。

冷柔危更加确定，这个一直以系统自称的怪物，它的本质，就是心魔。

她钻研心魔时，曾翻阅地藏阁的《问天大荒经》，书中记载，心魔就是因人的恐惧和贪嗔痴恨爱恶欲而生的，它以人的七情为食。

大道相通，这个原理与冷柔危的情绪触发038的一系列行为指令，如出一辙。

若按书中所言，心魔这把双刃剑若是能修好，便能成为通天大魔。

038身上的程序编码，意味着不可控，但冷柔危习惯在风险中看到机会，如果是为了接近她理想中的巅峰修为，那适当的不可控，对于她来说，是值得挑战的风险。

冷柔危在岸上瞧了038一会儿，若有所思，片刻后，她跃下了心海，带着038沉入水中。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游动在心海中的冷柔危衣袂翻飞，面孔白得宣纸一般，好似一只阴森的水鬼，吓得038连连后退，“你不会真想杀我灭口吧？你不——”

038不能后退半分，就在它恐惧到极点，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一股微波清流传遍周身。

038诧异地睁开眼，只看见对面的冷柔危，冷静的眉眼，乌黑倒卷的发，像冰里绽放的蓝色虞美人。

它困惑地看着她，冷柔危竟然在调动心海的灵流蕴养它。

她这是，良心发现了？

冷柔危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做，确定038彻底失去了所有依仗，冷柔危在验证一个心中早已隐隐产生，却没有去实施的猜想。

硬碰硬的压制只会给自己带来损伤，那如果，便如它所愿，去温养它，又当如何？

当灵流灌注到038的身体时，她自己也像是泡在了灵气四溢的池水中，每一寸肌肤都在这种舒适温和中舒展。

果然如此，灌注给心魔的力量，也同样会滋养她。

真正驾驭心魔之道，恐怕不是敌对，而是联合。

038作为一只心魔，无论从心力还是从能力来说，都太孱弱了，它身上被设定的编码冷柔危看不到，更无从去改写。

如果强化038，是不是就可以借它去对抗编码？

但具体的规律被摸透之前，冷柔危还是先走一步，验证一步。她不可能交出她全部的信任，她只相信她亲眼见证的真相。

038舒服地在冰网里化开，飘飘欲仙，都要分不清自己和心海的界限了。

冷柔危灌注滋养038的时候，却渐渐察觉到，心海之中，仍然有另一股隐隐对抗的力量，在阻止她这么做。

不是038，心海中游动的暗流，都是冷柔危的念头。

她在抗拒从038身上共感到的，被温暖滋养的感觉。

“咕嘟”心海之下浮起大大小小的水泡，撞碎在038的身上，它眼前掠过无数光影。

有的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拉着幼小的冷柔危在月亮下大笑着奔跑。

有的是少年冷柔危抱着小鹿睡觉。

还有许许多多浮起来的，是桑玦一次又一次和她的对峙，交谈，接触——

“哗啦”

画面戛然而止，水泡纷纷破碎，038还没来的及困惑发生了什么，就再次看到对面冷柔危的眼睛。

对面灰色的瞳孔上，映照的最后一个画面色彩消失，冷柔危的神情从警惕，转为凝重。

这些记忆038都见过，只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又在这个时候浮出水面了，但看着冷柔危的脸色，它不敢问，也不敢说，干脆直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你……”038在冷柔危面前还是莫名心虚，它支支吾吾道，“你怎么停了呀？刚才，这不是，好好的。这灵流还挺养统的，我还……挺舒服，你不也……”挺舒服的吗？

038的话还没说完，冷柔危就跃出水面，她长身而立，赤足踩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滴水的背影，默了默，她道：“今日就到此为止。”

038难得过上好日子，还有些恋恋不舍。虽然说她那些好的情绪确实可以滋养它，它最近也的确过了不少好日子。但那些力度远不及她今天，主动引渡心海的灵流，直接给它灌溉来的强烈。

这就好比是日常三餐和山珍海味的区别。

“那下次你什么时候来？”038像个缠人的小孩，这次玩得开心了，还贪心想要下一次的约定。

冷柔危冷酷道：“再议。”

空间传来一阵波动，她消失在心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