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平定得很快,第二日一早,北辰舟军机阁,冷柔危已召齐六军将领,公布战果。
随李友冲窜逃的飞舟全军覆没,卷碎在那场云端风暴里。幸好桑玦摸清苗平底细后,带人撤离得快,才在坠入云端幻海前得以逃脱。冷柔危执意择远路而行,避开云端幻海的决策,此刻也让诸位将军乃至飞舟上的魔兵们纷纷庆幸。
平了李友冲之乱,冷柔危言出必行,封赏第三军的清单已经让裴芝连夜拟写好,参与平叛的封赏除了冷柔危许诺的一千魔晶之外,还有裴芝父亲裴开流额外赞助的价值两千魔晶的消费铁券,该铁券可以在裴氏经营的任何产业中使用。
裴开流是闻名天下的商族长老,当得知冷柔危拿到四万兵权,成为魔域名副其实的少主时,他就向冷柔危递来了橄榄枝,如今魔兵的军饷、武器等各类物资的供应都逐渐开始与裴开流对接。
冷柔危所使用的北辰舟,就是裴开流一手捐赠,价值不菲,其防御性能和自卫功能都是修仙界最领先的。
发放魔晶时,冷柔危专门调出命随率领的紫英卫,向从仓储飞舟中拿出成箱的魔晶,乘坐插着魔域旗帜的小舰艇,纷纷飞往第三军的飞舟,逐一发放封赏。
其他几军看到这样浩大的声势,仰头去看,艳羡不已。
而在同一艘飞舟上的第三军将士,在接受封赏的魔兵当众打开紫英卫送来的箱子时,亲眼看到那沉甸甸的紫晶魔光熠熠,看到镌刻着“裴”字的铁券,更是大为羡慕。
那些因为作战飞舟满乘,没有赶上平叛的魔兵,心底扼腕叹息,若是当初早往外跑一步,这一笔既能修炼又能当银钱流通的大财,如今便该落到自己手里了。
从水镜中看见各个飞舟上热火朝天分发封赏的场景,坐在军机阁的六军将领如今再也无话可说。
现今的局势已经十分清楚,冷柔危的性子,就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该赏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出手阔绰,让所有人都得到切实的好处,这一场平叛仗打下来,第三军该除去的都已除去,该收服的也都收服,甚至连天下通达的裴氏商族都有所支持,她如今可以说是来势汹汹。
最重要的是,冷柔危给这次妖域之战开了个好头。
行军打仗最重士气,而士兵的士气往往来源于将领,当将领的信念足够强烈,抱着必胜的信心,那么即使身处绝境,也有赢的可能。
冷柔危身上有股子行事果敢的劲儿。作为四万大军的领袖,她的个性就是风向和表率,给整个大军奠定了风格。
为人下属,最怕的,无非是跟错人,从前冷柔危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就是一个骄矜跋扈的少主,六军将领编入她手下时,不少人心中犹豫打鼓,这一场仗让他们彻底打破了对冷柔危的偏见,在军机阁的会议上也比之前活络了不少。
除了封赏之事外,另一件事也令人关注,那就是蚌族奸细。
魔域大军还未抵达妖域,就已经混入蚌族的奸细,可见蚌族早在魔域有所布局。死了一个苗平,剩下还不知有多少潜伏暗处,蚌族防御手段最多,他们身上有特殊的明珠,能掩去妖息,也就更难分辨。
此事并非朝夕之间可以解决,只能暂时搁置,不过六军的统领依然对手下不同层级的将领进行了排查和监督。
除了明面上的事之外,桑玦还有一件事没有在会议上公开,那就是云端幻海之中有大量的瘴气。
在军机阁的会议结束后,只剩下冷柔危和桑玦两人。
“不仅云端幻海,上一次在鬼王殿,姜元凤修补的那个黑洞里,也有瘴气。”桑玦站在冷柔危的书桌前,视线垂向她,“不知阿姐那时候有没有注意到。”
“这样么?”冷柔危有些意外,她指尖点在书桌上,若有所思。
她依稀记得038曾经在黑洞大开的时候说过一句,世界出现漏洞了。
这句话指向一个信息——那个能摧毁一切的黑洞是世界意志造成的。
如果黑洞中有瘴气,那是否说明,瘴气的来源,其实就是世界意志本身。
而弥漫着大量瘴气的云端幻海,也与世界意志有关。
那么,这个假时惊鲲所暗示的,瘴气的来源是母亲,就是绝对错误的诱导。
第一个染上瘴气的人是母亲吗?到底又为什么会出现瘴气?
天极图可以救母亲。
冷柔危想起琉璃翎羽化成的图,一大三小的星辰,明暗不同。天极,是自然之道,也是天上星辰——它最有可能是天极图。
星辰是气运的象征,姜元凤是气运之女,脱离鬼王的掌控,三魂归一后,鬼域的那颗暗淡的小星被点亮。妖域上空有一颗漂浮动荡的小星,是半暗的,而落在仙域山河之间的那颗,则是彻底灰寂的。
最上空是半明半暗的大星,它发着黯淡的光,时不时震荡移位,并不准确地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冷柔危回想着当时,似乎在小星归位之后,它的亮度增加了一些。
——这是否意味着,那颗大星与母亲有关?而当剩下的小星归位之后,大星也会重新落位。
虽然仍有一重一重的疑点,但冷柔危目前至少理出了一条思绪,她接下来要想救回母亲,与世界意志对抗,就要令小星归位。
妖域……那颗半暗的星,运势衰微的气运之子,会在哪里?
山茶花气息似有若无,夹杂着一丝血腥气,冷柔危终于察觉到,抬头,桑玦脸色有些苍白,薄唇比平日失了些血色,漆黑的卷发垂在脸侧。
冷柔危这才注意到,昨日战役之后的桑玦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沉默和阴郁,他漆黑眉眼垂下,好似一只丧家之犬。这副样子,让她想起了之前某次,他也流露过类似的神情。
似乎是她看见他断尾的时候。
“你受伤了。”叛乱平定得太过容易,以至于冷柔危都忽略了问他,遇到什么事没有,她隔着书桌朝他招手,“过来。”
“不碍事。”桑玦挤出一个笑来,是他惯常张扬明朗的形,却没有张扬明朗的神,那张俊美过分的脸像是一件会碎掉的瓷,可他依然在冷柔危的坚持下,来到她身边,顺从半跪下身来,安静地任她打量后背上被血迹濡湿的衣衫。
桑玦身上的香气和血气交织在一起,对于冷柔危而言,杂糅成了一种莫名暧昧却吸引她的……慢性毒药。
“脱下来,”冷柔危指尖轻轻拎住桑玦的后衣领,“我看看。”
没有丝毫犹豫,衣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桑玦抬肩落衣的动作,劲瘦有力的肩胛肌肉鼓起又落下,露出匀称结实的上半个背。肩膀宽阔,线条向下收束,便渐渐窄了,一截紧实的腰没入堆叠的衣衫上。
他的身体更加成熟了不少,丘壑起伏的肌理,一看就蕴含着十足的爆发力,随时会蓬勃如野兽一般。那是属于成年男人的完美躯体。
桑玦屏息凝神,他能感觉到背后凝视的目光,似乎在他皮肤上逡巡,微凉的指尖忽然落在他脊背正中间的沟壑,那里的肌肉忽然便绷紧了。
“怎么伤成这样?”冷柔危轻轻地滑过那些斑驳伤口中间的皮肤,为他渡入一些冰霜气息,令那些伤口的血凝住。
冷柔危天生喜欢破坏,有时候她既想破坏他,又会因为他的美好而心生怜惜。她并不是富有同情心的人,这种怜惜,偏偏来得毫无道理,对他是独一份。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他太擅长示弱伪装。
但冷柔危不喜欢的是,属于她的东西被其他人破坏。就像小时候拿着那枚琉璃翎羽,即使她不喜欢,也不许冷景宸破坏。
桑玦低垂着头,“和蚌妖打斗的时候,又碰到云端幻海的湍流,受了些小伤。”
他听见背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彻底沉浸在她的气息里,细微地觉察着她每一个情绪的起伏和变化。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桑玦听见冷柔危打开抽屉,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打开了一个药罐,淡淡的药香铺开,桑玦闷哼一声,一股清凉的,有些辛辣的感觉在他伤口上铺开。
他血痕斑驳的后背,像是恰逢春日的桃花枝,随着柔软微凉的指尖,晕开一片云蒸霞蔚的颜色,直染上脖颈,蒸上耳垂。
“没什么,”桑玦攥着衣袂,哑声忍耐,却又轻轻唤她,“阿姐。”
“嗯。”身后的人淡声地应。
粘稠的药膏一寸一寸铺开,随着冷柔危抬袖的动作,扇来阵阵淡淡香风。她指尖的那点体温像是零星的落雪,一点一点,在他的身体上融化,往五脏六腑里透,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拢住了整个心脏。
从昨日绵延而来的酸楚与悲痛,在她温柔的指尖之下,慢慢发酵,桑玦心中巨大的空洞却始终在漏风,他再一次,迷茫了自己是谁。
“阿姐,我不怕疼。你不需要收着力。”桑玦道。
游移在桑玦背后的指尖顿住,冷柔危终于察觉到,他有哪里不对劲。她的心脏,一紧一紧,缩着酸疼,那是血戒上传来的,被弱化过的感受。
“转过来,看着我。”
桑玦转过身,仰头看着她,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打湿了额边的卷发,浓黑的眉,漆黑晶亮的眼,湿漉漉。
他像是袒露在夜色里,被露水打湿的一朵白山茶,似在引着她攀折揉捻。
冷柔危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感受着心脏上传来的属于他的酸楚与疼,这个时候她发觉,她对于桑玦的感情,似乎早已不再止步于控制与怜惜。可要想看清楚的时候,便会隔着隐隐的不安。
冷柔危再次想起问心境中的那个自己,一个闪念,她倾身,握住了桑玦的后颈,靠近了些。
驾驭血弩,就是驾驭勇气,驾驭心魔,就是驾驭情绪,它们殊途同归地要冷柔危驾驭自己。
这意味着,即使面对不熟悉的,不可预测的情景,也清楚地看见那份不安,鼓起勇气探索,相信,即使是她没有经历过的陌生地带,也有能力处理。
而对于冷柔危的陌生,就是处理温柔的感情,看到这种温柔,像它展露出来的一样安全。——就算,像年少时的梦魇一样,也不会有比这更差的结果——因为她已不是当年束手无策的稚童,她手中掌握着摧天坼地的力量。这种强大的破坏性,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安静的军机阁已漫上夜色,这里是飞舟最高的一层,冷柔危后侧方的窗子里映照着天边的云霞,浓郁的颜色从红流淌到紫,瑰丽斑斓,映在她的侧脸。桑玦半跪在地上,玄色的衣袂与她的紫色的裙角交叠一处,他仰头看着冷柔危。
冷柔危垂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一触即分,退开,看着桑玦。
她在这种温柔流动的感情中,像初初展开翅膀,试探世界的雏鸟,眼里转瞬即逝些微的不安,和更多征服世界,征服自我的好奇和渴望。
当冷柔危与桑玦相触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他也在需要着她。
她坠入了他热望的眼睛,互相试探地凑近,蹭一下对方的鼻梁,炽热的吐息交织,寻找彼此的唇。
那是一个温柔的吻,比冷柔危记忆里那些血腥的,对抗的,怨憎的吻,温柔百倍。
好像在互相从对方那里探寻温暖,也在温暖对方。
致命吸引的血气和山茶花的清新交织,似在加深冷柔危对探寻的上瘾,她一边不安,一边清醒地沉溺。
桑玦微微退开了些,气息不稳地去寻她的眼睛,“给我更多的疼痛,让我知道我是谁。”
没有说完的话在冷柔危不由分说地吻中含混,她用力将桑玦的脖颈揽向自己,桑玦也抬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拉向边缘,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进再进。
桑玦得偿所愿地感受到大衍魔藤在经络中扩张生长的疼,霸道,强势,却宣布着他属于谁,入侵他,也治愈他,织好他血痕斑驳的伤口。
他知道他有些卑鄙。
昨日是桑玦离自己真正的身份最近的一次,近到答案就在眼前,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如此茫然漂浮,心底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他的来处,他的母亲。哪怕仅仅是知道她的存在,他也知道了他在世间仍然有故乡。
可是短暂的得到之后又迅速如惊雷退却般失去。
那片刻停留却无限的温柔,反给他的人生增加了一段巨大的悲痛,再次将他狠狠地甩到空无一人的悬浮之地。
失去比从未得到更加难以忍受。
这一次他真的一无所有,只有被他玷污的,母亲的血脉,杂种半妖的骂名,世间的冷眼轻蔑。
桑玦不禁在心底发出疑问,她当初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生下他是否后悔过?是否怨恨过他?对于名震天下的妖王来说,他的确如苗平所说,像是她的一个污点。
否则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
和阿姐一样。
他一无所有,只有阿姐了。
他是半妖血脉,肮脏的杂种,是阿姐告诉他,是他身体染了尘土,不是血脉肮脏。
他靠着这一句话从妖孽横行的暗渊里,硬生生支撑了多少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
只有她的怜惜能填满他,只有她给予的痛能填满他。
只有足够强烈的痛,足够霸道的控制和占有,才能让他从悬浮的空中落到地上,知道有故乡是什么滋味。
只有她。
飞舟在气流中微微摇晃,两只雏鸟相遇,用翅膀相互支撑,在她们臂膀之间的世界与世隔绝,绝对安全,绝对存在,流动的温柔足以驱散一切。
桑玦的背上,伤口中渗出的丝丝缕缕的瘴气,在大衍魔藤愈合皮肉之时,来势汹涌汇聚起来,形状好似一条小蛇,扭曲着缠上冷柔危修长的无名指,似有无限的眷恋与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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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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