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停靠J城西站,吕潇一下车,立刻被席卷而来的滚滚热浪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
他拖着行李箱、背着随身挎包,裹挟在人群中快步往出站口走。短短一段路,浑身上下已经变得黏腻不堪。
高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护栏最前方,远远看见儿子,立刻挂上温煦的笑容,抬起手冲里边晃了晃。
待走到跟前,吕爸爸第一时间伸出两手去接儿子的挎包和行李箱,吕潇下意识躲了一下:“爸,我自己来。”
吕爸爸笑起来:“长大了哈,都不肯让爸爸帮忙了。”
吕潇也笑了:“嗯呐!我这么大一小伙儿,让您老人家帮忙拿行李,有点不大好看。”
吕爸爸脸色微微一沉:“什么意思?我很老了吗?”
“哈哈哈,没没没,您最年轻了,我爸永远年轻!”
父子二人说笑着走向停靠在站外的黑色汽车,吕潇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上副驾坐好。
等车子开动,吕潇犹豫着开口:“我妈……最近还好吧?”
吕爸爸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最近……不算太好。”
“哦……”吕潇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吕爸爸偏头看了看儿子,转了话题:“期末考试还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自己喜欢的专业,学起来不费劲,课程也都不难。”
“这个暑假还打算出去拍照吗?”
“暂时还没计划。天太热了,也没想好去哪儿,回头再说吧。”
父子俩聊着天,没一会儿就到家了。
打开房门,一股冷气迎面吹来。吕潇还没来得及脱鞋,厨房门开了,吕妈妈笑吟吟迎上来:“潇潇,你可算回来了。”
吕潇忙抬头回应:“嗯,妈……我回来了。”
吕妈妈无奈笑了笑:“这孩子,没话说了是吧?快进来吧,外面太热,我切了西瓜,还买了你喜欢的蛋糕。”
“嗯,谢谢妈。”
吕潇换鞋、洗手、换衣服,忙完走到餐桌边,看到桌上摆了一盘去皮切块的西瓜瓤和一盒奶油蛋糕,蛋糕中间的图案,是长着一张大圆脸的哆啦A梦。
吕潇盯着蛋糕看了一会儿,回头对吕妈妈笑道:“谢谢妈,辛苦你啦。”
在家休息了几天,吕爸爸照着天气预报挑了个不太热的阴天,父子两人开车出门。
汽车停在路边花店,吕潇挑了一束白色的小雏菊,吕爸爸挑了香气馥郁的茉莉花。
走进墓园时,四周寂静无声,门口的保安朝他们多看了几眼。
吕潇无声地抿了抿唇角,不怪人家惊讶,大夏天来扫墓的确少见。
其实以前他们也都是清明节和春节前过来,直到吕潇上大学,清明假期太短来不及回家,才改在暑假。
走到墓碑前,吕爸爸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白手帕,将石碑前前后后认真擦了一遍。
吕潇轻轻放下手里的花,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照片里的人发呆。
吕爸爸终于擦完,又把两束花重新摆了摆位置,这才站定,对着墓碑开始低声说话。
每年都差不多一样的内容,吕潇没仔细听,只是默默站着。
扫完墓,两人默默往回走,吕爸爸突然偏头转向吕潇,低声道:“潇潇,别怪你妈妈,她生病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吕潇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父亲:“没有。我懂的,不会怪她。”
吕爸爸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父子二人一路沉默着离开墓园。
以往每个假期,吕潇都会找个有意思的地方出去拍照。他喜欢摄影,还参加了A大影像社。
这个暑假,不知是天气还是心情的缘故,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回原来那种激情,于是就一直在家瘫着。
没安排出行计划,也没了上个暑假那种从早到晚电话、短信不断的充实热闹,突如其来的空闲,让吕潇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
在学校时,虽然电话、微信都拉黑了,但每周公共课总能见到人。食堂、自习室、图书馆和球场边,偶尔也能远远相望。
这样的见面,让他一直觉得,无论关系如何变化,韩墨始终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以听到、看到、感觉到,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对方触手可及的错觉。
这些感觉,让吕潇莫名心安。虽然理智上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每次看到韩墨,都能令他焦躁的心暂时感到慰藉。
如今,周围空气里彻底没了对方的踪迹,更没有电话、短信这些可以替代的媒介,那种无从着力的空虚,抓心挠肺的寂寥,几乎能把人逼疯。
终于,吕潇忍无可忍,打开火车票APP,在起点和终点输入自己和对方的城市,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顶着江南的酷暑,吕潇在Z城呆了足足一周,跑遍了韩墨曾经提过的春秋城垣、三国宝刹、唐宋古渡和近代租界,吃了当地有名的面食和江鱼,照片更是拍了无数。
唯一可叹的是,在某个城市偶遇某个人这种事,好像真的只有故事里才会发生。
暑假即将结束时,吕潇觉得,自己这个假期最大的收获,是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韩墨,他没法接受看不到韩墨的日子。
虽然,他依然介意韩墨曾透过自己去看别人,但是,他也很确定地知道,这件事带来的痛苦,跟韩墨不在身边的痛苦相比,好像渐渐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替身什么的,也许本来就是一场逃不开的宿命。谁让韩墨先认识了叶楚,自己又长了这样一张脸?
期末那次短暂的肢体接触,那种从身体到心灵都抑制不住的渴望,才是他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诉求。
既然已经看清楚了,面对自己的内心,坦诚相待才是上策,再挣扎下去根本毫无意义。
想通了这节,吕潇内心重新雀跃起来,他前所未有地开始期盼开学。
假期还剩最后几天时,吕潇给齐卓打了个电话。
对面传来的声音有点干哑,但依旧透着一股不正经:“潇儿,想我了啊?都等不及开学了?”
吕潇忍不住笑:“你水仙花啊?这么自恋。”
齐卓声音里马上透出委屈:“不想啊?那你打电话给我干吗?人家很忙的!”
吕潇笑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哪天回帝都?”
齐卓又开始来劲:“你看看,这不就是想我了吗?我最近在山里写生,暂时不打算回去,估计会比学校报到时间晚两天才回,你就先好好守两天空房吧。”
“我是想跟你说一声,下学期我打算回宿舍住,不在你那儿住了。”
齐卓立刻兴奋起来:“哟,这就要回去啦?那……您这是已经彻底放下了,还是说……好马要吃回头草了?”
吕潇顿了顿,支吾道:“……没打算放下……”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瞧你那样儿,我早料到有今天!”
“……您真英明……”
“那是!我暂时不回,反正你有钥匙,你自己先搬吧!”
“好,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行,您可记着点儿啊,别回头一谈恋爱又把我忘在脑后了。”
正式开学已经三天了,吕潇搬回宿舍也差不多快一周了,他每天在楼道里进进出出,始终没见到韩墨的人影儿。
中午吃饭,他拉着宿舍几个人特意去了学二食堂,果然,老远就看到312寝室三个人坐在最里边儿的一个角落,唯独少了韩墨。
吕潇第一个打好饭,仗着身高东瞅细看,最后,仿佛不经意般在白宇凡他们附近找了张空桌,两张桌子之间只隔了一条过道。
赵博明、刘宇杰、于海也都跟过来一起坐了,见旁边有熟人,互相不尴不尬打了招呼。
吕潇吃着饭却不怎么专心,目光频频投向旁边桌上三个人。刘宇杰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口嘟哝一句:“奇了怪了,最近怎么都没看到韩墨?”
吕潇立刻盯着对面的刘宇杰道:“你问谁?”
刘宇杰脖子一缩:“啊?没问谁……我就随口好奇一下下而已。”
“好奇就去问呗!”
“其实……也没那么好奇……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没真想问。”
吕潇盯着刘宇杰,摆出一副极度和善循循善诱的面孔:“小杰,有问题就及时问呗,没必要吞吞吐吐硬忍着。”
刘宇杰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啊?什么意思啊……”
赵博明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了刘宇杰一眼,蹙着眉转过脸,一言难尽地盯住吕潇。
吕潇脸色平静,只当没看见。
于海忍不出扭头“嗤”地低笑一声。
吕潇不理那两人,继续盯着刘宇杰看。
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下,刘宇杰终于反应过来:“啊……对对对,我是挺好奇的,我这就去问。”
吕潇立刻面无表情低下头,一副心无旁骛认真吃饭的样子,就像刚刚努力撺掇刘宇杰的人不是他一样。
刘宇杰凑到旁边桌上,特意提高声音问:“凡哥,怎么最近都没见着墨墨?他还没返校吗?”
白宇凡神色很淡地往吕潇那边瞥去一眼,对刘宇杰道:“你没听说吗?墨墨这学期去M国了。”
吕潇遽然抬头看向白宇凡,白宇凡跟没看见一样,继续对着刘宇杰说话:“他申请了G大的交换生,要去那边待一年。”
刘宇杰张大嘴,好半天才有反应:“啊……这样啊……怪不得一直没看到他……”说完缩头缩脑返回自己座位,偷偷瞄了吕潇一眼,没敢再出声。
吕潇垂眼顿在原地,半天没有任何动作。
旁边几个人集体陷入沉默,只顾埋头对付面前的餐盘,仿佛吃饭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世间不容忽视的头等大事。连一向大大咧咧百无禁忌的赵博明都没出声。
半晌,吕潇端起餐盘,一声不吭快步走到回收处,把没吃几口的饭菜都倒进了厨余垃圾桶。
旁边带红袖标的同学立刻上前:“哎,这位同学,咱们首都大学生正在开展光盘行动,你这样浪费……”
吕潇恍若未闻,木然放下餐盘,垂眼快步离开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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