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拍戏的地界，十八线西北小县城，既非旅游名城，又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区，整个县城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家能请客吃饭的地方。

今天赵启明请客，依然定在剧组常去的那家老酒楼，直接包了场，就在大堂里摆了好几桌。

江叙和因为今天化了特效妆，卸妆时费了些功夫，所以到得最晚。他到酒楼的时候，主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剩下裴屿身边有个空位。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张梓宸就端着酒杯站起来，或许是白天的应援长了面子，又或许是金主在侧有了底气，他的语气亲热，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些火药味：

“江老师可算来了，咱们这一大桌人可都等着您呢。按规矩，迟到是不是该自罚三杯？”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两人身上。

江叙和微微弯起唇角，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方便饮酒，要不我以茶代酒，给各位赔个不是？”

“那怎么成？”张梓宸不依不饶，“这儿都是自己人，少喝一点不要紧的……”

赵启明暗中将人袖子一扯，站起来打圆场：“江老师不能喝就别勉强了。”转头吩咐服务员，“麻烦把我们刚才点的鲜榨果汁赶紧上一下。”

他朝江叙和笑：“您放心，特意点的低糖的，您尝尝。”

“谢谢赵总。”江叙和从善如流，在裴屿身边落座。

人既然到齐了，赵启明这个制片人率先起身，举杯道：“来，我先提一杯！感谢各位老师、各位同仁，这半个多月的辛勤付出。咱们这个项目从立项走到现在，不容易啊，希望后面能够越来越好，票房大爆！”

大家轰然叫好，纷纷仰头饮尽杯中物。当然，江叙和喝的是小果汁儿。

赵启明又特意转向裴屿，语气诚恳：“裴导，我再单独敬您一杯。”

“电影方面，您是绝对的专家，我对您是一百个一千个的放心。这个项目我们公司是当成破釜沉舟的决战来打的，您只管拍，别操心钱的事儿！”

他豪气干云，拍着胸脯保证：“制片人是干啥的？不就是给各位艺术家找钱的吗？您就放心大胆的让我找去！”

裴屿似乎有些触动，举杯回应：“赵总言重了，有您的话在，那我也有底气了。”

一旁的监制适时笑着打趣：“领导，这还没喝多少呢，您就上头了？等会儿真喝高了，不得把公司卖了给裴导拍电影啊？”

满桌哄笑，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赵启明也跟着笑，目光一转落到江叙和身上：“我怕什么？有咱们江老师这块金字招牌在，还愁票房挣不回来？”

这话一出，桌上顿时安静了几分。

谁不知道江叙和虽然是影帝，却常年深耕文艺片,商业票房始终缺乏有说服力的成绩。张梓宸更是没忍住，从鼻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哼笑。

江叙和唇边笑意未减，举杯起身：“赵总过誉了。电影是集体的艺术，主要还得靠咱们台前幕后优秀的团队，大家齐心协力，作品一定能出彩。”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赵启明也打着哈哈找补：“哈哈哈，是我说的不周到了。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努力！”

众人纷纷起身应和，杯盏相碰，江叙和也着举杯，杯中澄澈的橙汁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酒过三巡，赵启明显然还想再跟江叙和套近乎，刚起了个话头，就被何璐娇滴滴地打断：“赵总~可不能光顾着和江老师说话，忘了我们呀！我还想敬您一杯呢~”

她说着，又悄悄朝江叙和眨了眨眼。

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江叙和寻了个空隙离席，他这几天连续拍大夜戏，确实没休息好，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倦意，他撑着洗手台，望着镜中略显苍白的脸，轻轻吁了一口气。

刚走出洗手间，就在走廊拐角撞见了赵启明。

赵大制片人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江老师，真巧啊。”

江叙和无语地瞥了一眼那个硕大的洗手间发光标识，心想这可一点儿也不巧。

赵启明仿佛没发现他那微妙的表情，凑近两步，压低声音：“一直想找机会跟您说说话，就是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江叙和明白过来，这位制片人千里迢迢跑到西北探班，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他点点头：“当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走廊尽头空着的小包厢。

门一关上，赵启明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染上些许疲惫：“江老师，您也不是外人，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其实情况就跟之前提交给谢先生的那些材料里说的差不多，飞扬娱乐最近……业务确实遇到了不少瓶颈。”

江叙和讶然：“飞扬这几年好项目不断，《天涯客》、《春日会》都是叫好又叫座，怎么会……？”

“唉，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赵启明重重地叹气，“商场嘛……不进则退。”

“现在的市场行情，您也是知道的，项目越多，垫资越狠，回款周期越长。但股东哪管你这些呀，年年就知道伸着手，管我要增长、要营收。现在总蛋糕就这么大一块儿，我上哪儿去给他们变那么多营收！”

他越说越烦躁，伸手用力抹了把脸，不慎弄乱了打理好的发型，露出已经有“M”字征兆的发际线。

看着他眼底的青黑，江叙和心有戚戚然：“您的难处我理解，但我就是个演员，对商场上的这一套一窍不通。您跟我说这些，恐怕是找错人了。”

“没找错！没找错！”赵启明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看着他，“先前我们和谢先生的家办接触过，他也有注资飞扬的打算，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改了主意，听说要自己组建公司了……”

他舔了舔微微开裂的上唇，语气诚恳：“要是能搭上谢家这艘大船，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就能落地了。”

江叙和明白了过来，微微蹙眉：“所以，您的意思是？”

赵启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姿态放得极低：“我知道，谢先生肯定不缺攒一个公司的钱，但有个现成的班底，总比新搭一套使得顺手。只希望江老师您能在谢先生面前，好歹帮忙美言几句。”

“您可能误会了。”江叙和语气平和且坚定，“我既不清楚谢先生的投资安排，也无权置喙。但您说的这个事儿，我刚好知道一点，那就是他已经不打算成立娱乐公司了。”

“ 嗐，”赵启明笑起来，眼里是商人特有的狡黠，“成不成立公司的，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而且跟您说句实在话，我那个弟弟不省心的很，最近拉了一拨人反对裴导这个电影，说不看好科幻片的变现能力，都是我力排众议，硬扛下来的压力。”

“要是能顺利拿到融资，我在董事会说话也更有底气些，对咱们剧组只有好处，您说是不是？”

他拿电影说事，就有点儿无赖的捆绑意味了。

江叙和心下不喜，但考虑到剧组现状，也不愿把话说死。他沉吟片刻，才道：“我会和谢先生提一下这件事，不过我不能保证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赵启明顿时喜形于色，仿佛事情已经成了大半：“只要您肯开金口，那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太感谢您了，江老师！”

他激动地想握江叙和的手，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也不介意，眼尾依旧笑出了两朵万寿菊。

*

两人回到喧闹的大堂。

江叙和刚落座，就瞥见张梓宸脸色不豫 ，只当他是瞧见自己和制片人一起回来不大痛快，也没往心里去。

大家吃好喝好，场子正热乎着，众人嚷嚷着要转场续摊，小秦悄悄凑到江叙和耳边：“江老师，先生刚才来电话，您没接，他让我问问您这边什么时候结束？”

江叙和还没开口，一旁的制片人就抢着替他解围：“江老师，明天还有早戏吧？有事儿就先回，咱们这儿的规矩，不兴强留人哈！”

他顺势起身告辞，在一片“江老师慢走”的客套声中脱了身。

回到酒店房间，他给谢明夷回电，那边接得很快，背景略微有些嘈杂，应该是在外面。

“刚才在饭局上，制片人过来探班，请大家吃饭。”他道。

谢明夷低笑一声：“就猜你在应酬，不喜欢的话，以后这种饭局可以不用去。”

“没有不喜欢。”江叙和蜷在沙发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毛毯边缘的流苏，“就是刚才吃饭的时候，赵启明找我，说你之前答应了注资飞扬娱乐，但是后面改了主意要独资筹建。”

“他就想让我帮着说说情，希望你能继续融资。”

“哦？”谢明夷尾音微扬，“咱们江老师什么时候也给人当说客了？这倒新鲜。”

江叙和垂眸，看着那缕被折腾的奄奄一息的流苏：“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件事儿本是因我而起，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失去本该有的机会……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当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谢明夷不想他因为不相干的人自责，说道，“我改变主意要独资是因为背调查出了些东西，不想趟这趟浑水罢了。”

江叙和好奇：“比如说？”

“一些不太好的东西。”谢明夷不欲深谈，“ Linda已经在处理了，没告诉你，是担心影响你工作的心情。”

“什么东西？会影响到电影吗？”

江叙和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飞扬娱乐内部不太安分，赵启明跟他弟弟争权不是一天两天了。”谢明夷说得轻描淡写，“赵启明手段不太干净，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转移公司资产。他弟弟估计也察觉到了，一直在暗中查他。”

“这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手里捏着赵启明不少证据，要不是他，估计我们也查不到飞扬内部的糟心事。”

江叙和“嘶”了一声：“这下乐子大了。”

他们的电影还要拍三部曲呢，最大的资方居然后院起火，这戏还能怎么唱下去？

电话那头的男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担忧，语气不疾不徐：“别担心， Linda已经做了预案。如果飞扬的资金链出问题，我保证会有资金及时注入，不会耽误你的电影。”

江叙和握紧手机，不得不承认——在这种事情上，谢明夷总能给他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他沉默片刻，那句“谢谢”还没出口，就被对方佯怒打断：“不是说好了，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吗？”

江叙和微笑：“好。”

“不聊这些不开心的，”谢明夷转移话题，“我今天找你是想问问，基金会的晚宴筹备的怎么样了？”

“还是那家策划公司，方案已经定了，我聊天软件发你？”江叙和觉得好笑，晚宴年年是他的人在操持，怎么反倒来问自己进度。

谢明夷却在那头夸他：“咱们阿叙就是能干。”

“哪里是我，”江叙和失笑，“要说能干，也是琳达和小秦能干。”

谢明夷也跟着笑：“都是他们该做的，你能满意就再好不过了。”

“对了，我让人做了晚宴的礼服。不过你最近瘦了不少，尺寸肯定不对了，我明天安排人过去给你量体？”

“不用麻烦，”江叙和看了眼手机日历，“我提前三天回寰海，来得及。”

“那……到时候我来接你？”

“不用啦，”江叙和自觉贴心，调侃道，“谢先生日理万机，小的就不劳您的大驾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沉缓：“你的事，再忙也抽得出时间来。”

江叙和笑而不语。

谢明夷刚按下挂断键，一回头就看见俞经年倚在会所露台门边，一脸的一言难尽。

“你说说你，好好的局你跑出来跟人打电话。”俞经年义正言辞地谴责不仗义的好友，“还一打就是半个小时，大家伙儿都让我来找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晃着酒杯走过来：“和人家聊啥呢？”

谢明夷将手机收进西服口袋：“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俞经年语气夸张的鹦鹉学舌，“我隔三米远都听见了——‘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谢谢’、‘对你，再怎么忙都有时间’……”

“啧啧，”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果然是新人胜旧人哈，这才多久啊，就这么黏黏糊糊了。”

谢明夷却问道：“新人胜旧人？你什么意思？”

“不是、”俞经年被他问得愣愣的，“刚才和你打电话的不是顾晨光？”

谢明夷冷了脸：“刚才和我通话的是江叙和。”

“蛤？!”

俞经年张着嘴，眼睁睁看着谢明夷面无表情的从身侧走过，露台的玻璃门“咔哒”一声合拢。

晚风卷着香槟的甜香拂过，俞经年猛地回神，吐出一个大大的“卧槽！”

他抓着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有点搞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还是谢明夷的脑子有毛病。

但无论怎样，他都想冲进去揪着某人的衣领咆哮——

大哥，你这是哪门子的要分手？

我们正常人分手真的不是这样子的！

求求你收了神通吧，大哥！

*

入夜，江叙和却怎么都睡不着，挂了电话之后，他脑子里一直都是刚才谢明夷提到的事。

要是飞扬的资金链真的出了问题，他当然不怀疑谢明夷会拿钱救火，但他不愿意这样。

一方面，他不想再在金钱上亏欠谢明夷太多。

另一方面，则是他萌生了一个堪称大胆的想法——

这个救火的资方，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呢？

宝子们，本文将在周四入V，入v当天零点将更新不少于15000字。

但是周二周三就先不更新啦~我们周四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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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