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久安宁过的第一个热闹且安心的春节,也是让她对节日有了期待的开始。
与过往整个府上张灯结彩,下人们日日吊着嗓子张罗,各个院里争巧讨老夫人开心不同。
在凤栖山过节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山上本是不过节的。
师无虞辗转于问天求道,灵妖们则终日忙于打理内务。
上百年来唯一接触与凡间有关的,便是仙君一日出游后突然带回的女孩。
这年久安宁曾有日见圆月当空,算了下日子,自语了句“中秋临否?”
当下师无虞在远处凉亭品茗,久安宁原以为音量不大,无人听见。
后来某月一清晨,师无虞带她去了隔壁山脉,师无虞没提及出门缘由,她也没问。
两人一声不吭地连登数山,后去拜见了一个花白胡子老仙君。
直至过了许久,小灵妖们吵架时翻起旧帐。
“重阳节时,仙君带安宁君出山登高,那日没人洗衣,这次就该你了!”
那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师无虞是在伴她过节。
失笑之余,后知后觉的触动让久安宁开始期待之后的每个节日。
这份希冀过于隐秘,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
年夜饭后,她与灵妖们坐于台阶上,等着归终放爆竹。少年半天没划燃火柴,失了耐心,怒骂凡间物什品质之差。
他指尖捏出一抹火焰,向爆竹甩去,不料直接将其一整捆点燃。
三个小家伙初见情况不对,皆迅速整齐划一起身,全躲至了师无虞身后。
烟花在院内四处炸开,归终被火竹追着乱跑,惊恐间吓出了原形,生动诠释了放鞭炮这一习俗。
雪绕天涯,空气中带着硝磺味。
久安宁贴着人,抬头与师无虞对上视线。耳边除去爆竹声,还有归终的嚎叫。
她见师尊嘴形微张,辨别半晌仍是听不清。师无虞俯下身,唤她回寝殿卧榻休息。
女孩不喜,难得使了小性子:“除夕守岁,安宁不要去睡。”
自后山练功以来,她人愈发沉稳冷冽。
花白胡子老仙君说她身上没一点孩童稚气,望着倒像是个偶尔会说话的玩偶娃娃。
她定在原地不肯走,仍望着院内的烟花,故意充耳不闻。
师无虞没依着她,单臂将她抱起,径直将人送去寝殿。
身子陡然腾空升高,久安宁下意识伸手环住了人的脖颈。
师无虞身形实在过高,她坐在他臂弯之上,离地面有些距离。
使性子的心思荡然无存,脑内轰鸣。
存活两世,她生平头次与外门男子如此亲密,耳根尽红。
心跳跟渐远的爆竹重叠,在胸腔内炸起烟花,一下一下敲打着她。
师无虞走至门口将她放下,说“守岁不关稚儿,明日还需早起练功。”
望着突然老实的小人上了床榻,最明亮的几颗夜明珠被盖上黑布,门扇才徐徐关上。
久安宁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静静望着房梁。倏忽间,她拉过被子捂住整个人,好一会儿才将闷红的脸露出来。
昏暗中,室内只有女孩的呼吸声,一深一浅。
师无虞自然是将她看作孩童对待,往日向来纠正她的作息,晚睡晚起皆不允许,即使除夕也不破例。
但久安宁内里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姑娘,重生虽久,她再怎么适应也不会忘记这点。
她内心止不住谴责自己,心性不坚,六根不净,实非修行者之举。
如今这般联想,实乃对师尊的亵渎,说是大逆不道也不无为过。
捏着被角的手松了几分力度,眼神澄明了几分。
辟谷的仙君久居凤栖,闲暇养鹤,静观朝槿。
称得上三千年读史,九万里悟道的谪仙,与人间尘事扯不上丝缕瓜葛。
他不喜与人交谈,无意宗门掣肘,遂未拜入任何门下。起意本为不争先,谁料名声遍及修界,一人可比宗门,成了散修巅峰。
现今宗门盘根错节,皆默契垄断修行资粮成闭环。散修式微,多年未出齐天大能,居士彼此间抱团取暖,达成共同辖制宗门的不成文局面。
也就是这时,师无虞横空出世。
谈不上自立门派,若不是上古灵器盾剑生出两只妖识,凤栖山百余年仅他一人。
前百余年,千里赶来凤栖山求拜为徒的一众修者都吃了闭门羹,皆败兴而归。
后来师无虞嫌扰,在山口种下了护门草。于是,修界流传着这脾气古怪的仙君无意收徒的言论。
这些都是从花白胡子仙君,也就是玄崇子法师那得知。
如此之人,情绪不为外物波动,日后入无情道门倒也说得过去。
可掀起腥风血雨,屠尽宗门世家,实在不像是师无虞能做出的事。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久安宁心尖传来绞痛,只是一瞬,遂即就消失得如同未发生过。
她侧过身子朝壁里,右手垫在织锦缎软枕下,这个姿势能让她睡得舒服些。手滑进枕头与床单之间,蓦地摸到一个软物,随之取了出来。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她将荷包拿近,看清后认出了其样式。
是种工艺精细繁琐的荷包版样,她只在绣本里见过描绘。
荷包边角应绣海水江崖纹,中间添如意结和花卉样,并以红线绣“如意”二字,自是祝愿吉祥如意,岁岁平安的寓意。
其余置办皆为一样,唯独中间的字绣的是“安宁”。
荷包里的东西一应倒出,是些金叶花钱和玉石八宝,在月光下亮晶晶闪着。
剔透淡色的影子投在墙壁之上,随着女孩的动作晃动。
带有薄茧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些物件,最后碰到一块木符。
摸到熟悉的样式触感,久安宁忍不住一惊,轻叫出声,急速将木符凑至眼前。
是桃木而做,上面刻有凹痕,用朱砂填色呈现的字迹:
愿保兹善,千栽为常。
她心落回原地,但跳动的频率一时没减下来。不是她前世那块,字迹非出一人之手,只是有一二分相似。
久安宁翻过木符,其背后也刻着字: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前世她那块只是个单面。平复好方才突生的激动,她静心观摩这块木符,目光似要将它凿穿。
与以往教她识辨灵文时写的字不同,木符上的字更为飘逸灵动。
每一笔撇捺都恰到好处,行云流水,又如同经过精心设计,让她爱不释手。
拂着拂着,一滴泪就砸其之上。
手指瞬即擦拭,动作格外轻柔,生怕薄茧刮花了它。
无情道也好,魔头也罢。
她再也不想终日记着这些,凭靠真假难辨的十年记忆来判定一个人了。
初始,师无虞收她为徒,她亦以为蹊跷。
可院里折枝的花他也会扶,受伤的飞鸟走兽他都会救。学会过节日后,给旁柳三尺缝制的小衣服一件不落。
若没有师无虞,此世莫说习得绝世身法,就连活下来都是奢望。
女孩捂着荷包,泪流不止。他若是装的,久安宁也认了。
至少假意中掺了一丝真情。仅止一丝,也已胜过至亲十七年所待。
庭院传来模糊的爆竹声,同钉钉子一般,将一股决心深深钉进了久安宁的血肉里。
心里一个声音催促着她。
加快修行的步伐,她要站在师无虞身侧,乃至更高的位置。
这一世,不能让这样好的一个人落得暴毙而亡的下场。
隐世者,却为宗门世家而死。如此可笑。
日后若师无虞当真嗜血成性,如何评判处置他,那也应由凤栖山的人说了算。
一夜无眠。
……
*
翌日,师无虞站在台阶之上,沉默望着女孩眼底的乌青。
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女孩执剑的身影来回穿梭,剑风较以往更加凌厉,招招显露杀意。
这抹轻盈白影经年在院中翻舞,飞起跃落间,女孩个子长至男人肩膀,院里海棠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长剑入鞘,发出清脆利落之音。
久安宁抚正衣衫,快步至堂前站定,上身微倾,端正行礼:“请师尊赐教。”
嗓音褪尽儿时的软糯,声线偏清冷得紧,似院角未化开的冰,语速不缓不急。她低头久盯目光能及的玄袍,心中不住雀喜。
那年除夕过后,师无虞开始频繁闭关,每年几近要用上八成时日。师徒二人距离上次相见又过一年。
如果除去每次春节短暂相处的几日,实则是七年未见。
“当初怎么与你说的?不可操之过急,修行速成实质是吞噬己身的灵气。”师无虞凝眉,视线落在女孩作揖微抬的手上。
关节因常年持重器而轻微变形,薄茧从掌心布至指头。久安宁点头,走至师无虞身侧站定。
出落得标志大方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悔改之意。
她身着雪色长袍,眸光如剑锋锐利,眉宇间英气尽显,身姿挺拔。
女孩拿过早早放在一旁的披风,给来人搭上,顺带细心系好。
“为师说的话,尽数记不住。”同样的字词,八年前还是反问的语气,现下已成无奈的陈述。
师无虞闭眼轻叹,不再多说。
一乃他有愧七年陪伴有亏,二乃心知女孩已不是先前爱掐手指的小鹌鹑。
一玄一白的身影并肩步于长廊,向着庭院而去。
“愿保兹善,千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出自曹植《元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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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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