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识字

“徒儿见过师尊。”

师无虞玉立门外,颔首看着身前的小人,左手低抬,手心里放着一根发带。

久安宁摸向脑后,头发不知何时散开,这才发觉绳带不见。

她不如令月手巧,也不习惯给自己绾髻。

旁柳和三尺有心学习扎发,收效甚微,每次都把女孩的头发缠成死结。

“你当真不如隔壁山的猪笼草,人家生了灵识都比你聪明!”

“有脸说我?你知道‘双环髻’这仨字咋写吗?山灵滋养你的灵力全用去长三尺的个子了是吧?”

在两只小灵妖因盘发爆发第三次争吵后,久安宁轻车熟路安抚住两妖。之后在凤栖山的日子,她都只用发带简单束着高马尾。

想至令月她们,女孩眸色一暗。不知她院里丫头婆子们如今处境如何,嘉辰是否与众人汇合得以逃生?

“过来。”冷冽的嗓音打断怅惘,师无虞坐于文席,抬手示意女孩到跟前来。

久安宁不知对方作何打算,打量了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不敢发问地走过去坐下,噤若寒蝉。

后背是人最为薄弱的部位,毫无视野地面向他人,等同于将自己的命门交了出去。

她静静坐着,屏息凝神,半天不见身后传来动静,最终等来一双手轻柔地捋顺她的发梢。久安宁神情茫然了片刻,下意识偏头。

“莫要乱动。”

身后传来师无虞的声音,她立即顿住,不再转头,由着他给自己绾发。

这是两人第一次隔得这样近,清冽冷漠的音色因绾发添了几分专注。语气温和,像羽毛拂过心间,泛起酥麻。

阳光破开云层,从门外照入室内,洒落在女孩的衣裙前。她无聊玩着手指,摩挲指间的痂。

阳光漫至胸口处时,身后人起身。久安宁接过递来的水镜,脑后扎着松松垮垮的流苏髻,但总归看得过去。

她抿嘴浅笑,仰头小声道:“谢谢师尊。”

师无虞未做回答,留下句“厢殿用膳”便迈步而出。

*

殿外海棠树飘落一地花瓣,师徒二人步于长廊,只听得花落水流之音。师无虞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身后久安宁一路追着,三步并作两步。

膳后疾走引起腰腹一阵抽痛,她不得已停下,撑着膝盖小息。想到了什么,她抬手摸向发髻,幸而未散落开来。

方才一路小跑,竟忘了刚扎的发髻,心道待会儿要多加注意,莫让青丝垂散。

呼吸调匀,久安宁决心再快步追去,抬头却见师无虞静等在长廊那端。

未有言语,只垂眸等着,察觉女孩休息好后他才投来目光。

廊外倏忽起风,衔来大片花瓣,挡住了她看人的视线,花如粉点在空中舞动,随之沉寂。风骤停,只剩海棠花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待女孩小跑至他身侧站定,师无虞偏头,垂伸出右手。

久安宁茫茫然将手伸过去,仰头看向师尊,示意可以继续走。

修长冰凉的手指微抬,轻轻握住瘦削的小手,两人伴着庭殿外的凉风,穿堂至庭室。

*

听闻门外脚步渐近,归终吐出没能吃下的桌案腿,一骨碌地翻身下地,贴附门框之上。

他双眼闪烁凶煞血光,通身散发暴戾:“老东西,看吾吓不死你。”

门向外拉开,不等看清来人,他持着这幅风华少年模样,翻出獠牙,黑洞般的嘴发出阵阵阴风。

阴风吹乱额前胎发,久安宁站在门口,定定望着比她头大的人面兽口。尖锐如刃的獠牙与她头皮一步之遥,涎液缓慢滴下至她脚边。

一人一兽在门槛处静止相望,如同扎根原地,不动分毫。

“鬼啊———”

一阵尖叫响彻云霄,归终脑仁生疼,从门上落下,跌坐在地还原为人形。

久安宁慌乱退后,双手在空中发抖无处安放,转眼飞速藏身至师无虞背后,紧攥住玄色锦袍不放手。

“乳臭未干的丫头,骂谁鬼呢?给吾出来!”

他堂堂上古神兽幼体,竟被人将之与魑魅魍魉归为一伍,真是活久见。

归终举着食指,指向藏于师无虞身后不见半点身影的女孩,骂骂咧咧:“你最好一辈子跟在他身后,否则吾非吃了你不可!”

久安宁瑟缩颤抖,自然不肯出来,攥师尊仙袍的手更加的紧。

她虽知修界无奇不有,但许多物事实在奇异,乃至恐怖,是她以前在凡间读遍志异话本都从未听说过的。

来至凤栖山一月,她每日不是在受惊,就是在受惊的路上。

“不要吓她。”师无虞扫了眼地上盛怒的少年,指尖掐出一朵光点,落至归终嘴上。

言罢,他揽过身后小人的肩膀,想带着人走入庭室。

久安宁拽着衣袍,神情犹豫不决,挣扎一番她松开手,躲至离归终较远的一侧,紧跟师尊身后进门。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归终还欲恐吓,却发现自己出不了一点声音,就连嘴都无法张开。

少年愈发气急,左右扫视整个庭院,路过的旁柳和三尺见此景象,登时溜之大吉。

归终翻了个白眼,飞身跃至角落的百年梅花树上,六瓣红梅依着蜿蜒枝桠生长,爆满枝头。

一树水红中,他折下一枝碗口粗的枝干,忿恨离去。

*

书室内窗明几净,万卷古籍收置高阁,角落里的香炉升起丝缕暖烟。师无虞抬手,一卷书本自阁楼高层飞出。

稳稳当当地来至久安宁面前,她赶忙伸出双手接住。

“识字吗?”

“徒儿读书尚不是很多,单是识字够用。”久安宁垂眉,谦逊回答。

前世如大多女子一样,受礼教约束难出闺阁,闲暇时喜爱读书,早在金钗之年她便已阅书无数。

即使后来病重卧床心力不足,也断续地看书解闷儿。

师无虞眼底滑过一丝惊讶,微不可查地点头,挥手唤燃一截檀香:“一炷香内,学完入门招式要领。檀香未灭,不可言语。”

师无虞静坐案前,目光落于书页之间。摇曳烛光照映下,犹如一块温热的玉,通身静谧。

久安宁望着挺拔的身影,不自觉挺直驼着的背。

前世她心知自己不受待见,为避免招来麻烦,她尽可能不在沈府众人前显眼,总是含胸缩坐角落。

后来病重,腰背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重生一世,她仍保留着所有日常习惯,难以一时改变。凤栖山养伤的这一月,与师无虞为数不多的见面里,他曾耳提面命训诫她仪态得体。

檀香倒下一截香灰,久安宁收回落在师无虞身上的目光,慌忙打开书卷,想认真研习第一个招式。

书卷打开,女孩呆愣一瞬。身子紧贴桌案,凑近打量纸上的文字,脸上疑云密布。

她犹豫着将书卷旋转了个方向,认真观察许久,香灰落下一截。

她小心着将书卷又转了个方向,还特意观察了侧前方的师尊,见对方神情专注她才放心下来。

香灰又一次落下,久安宁已是第四次旋转书卷。书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而她脸上的神情却更加疑惑且凝重。

她好像———不认识字了。通篇陌生文字,隐约能猜出几个字形,其余一概不知。

文字尚且不识,谈何学习要领?

香灰又落下一截,久安宁额头冒出密汗,紧抿着嘴唇,又怕又急。难道自己坠崖后成了不识字的白丁?

她努力镇定下来,正欲开口求助,却又想到师尊事先说的“檀香未灭,不可言语”。

师无虞行事专注入神,不喜被人打扰。

据旁柳、三尺描述,师无虞闭关之际,连带凤栖山生灵万物都会沉寂。雁群绕行,走兽避之。

久安宁坐在蒲团上抱着腿,皱着眉头认真翻阅书页,企图寻求文字间的规律,百般无果后她从书卷上短暂移开了目光。

师无虞若是此时抬头,便能对上女孩望向自己的慌张忧愁目光。

檀香灭,最后一缕轻烟散尽。

师无虞合上书卷,看向女孩,轻声发问:“初读有哪些不懂的地方吗?”

“有……”

见女孩一脸忧愁,师无虞暗想是不是语气过于严厉。

他起身走向远处的小桌案,“功法入门本就不易,初学有惑自属正常,为师明日………”

师无虞走近,看清桌案物件后突然顿住:“为何横着书卷阅读?”

久安宁整个人被罩在师无虞的身影中,目光闪躲,慌乱将书卷左转。

师无虞眉头皱得更深,目光在书与女孩间流转。福至心灵,久安宁看懂了脸色,连着将书右转两次,终于知晓了书的方向。

书是摆正了,师无虞的神情愈发复杂。

“师尊,徒儿好像识字不太够用……”久安宁跪坐于地,老实嗫嚅回答,全然鹌鹑模样。

烛光摇曳,两人的身影映在壁墙之上。修长的那道影子无声叹了口气,将不及腰腹高的小影子拉起。

*

久安宁手持箕帚,望向绵延云雾之下的长梯,一级一级地走下,扫净石阶落叶。

书室一事,她被罚扫凤栖山入口千余级石阶。

师无虞那日言道,此事不为罚她不识灵文,而是罚她不敢直言心意。

“不婉言,不屈行,直言直行,是为君子。”久安宁走下一级,轻念一次训诫。

扫至最后一级石阶,手指已磨得红肿生痛,久安宁后背生汗,鬓边碎发紧贴着额头。

走尽外加洒扫一千余石阶,透支了她所有体力,实在没气力登回山上。

她背靠凤栖山界碑而坐,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取凉。山脚寂静阴冷,浸透的衣衫贴着皮肤泛寒。久安宁彻底歇够,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靠在界碑上的箕帚被风吹倒至地上,女孩只得转身蹲地,将器具拾起。蹲身之际,久安宁感受到一股阴测测气息袭来,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她缓慢抬头,鼻尖碰到一根青草,再望高处,一排几米高身的草扎弯着弧度探至她头顶。

草扎顶端赫然生着人的眉眼,明黄色双目空洞,泛着冷光,数十只眼珠幽幽盯着她。

久安宁忍着手脚酸痛,起身后退,一步、两步……

岂料,这草突然开口:“无知小儿,安敢扰此清净!祸事已生,留命于此!”

长草怒骂,学得人语惟妙惟肖。

光骂不够,它们猛然伸长探前,冲着久安宁追赶而来。女孩抬脚迈上一级台阶,肌肉突生筋挛,腿软倒地。

早知如此,她全然不该因不想无端累扰旁人,而拒绝旁柳和三尺的陪同。

它们在此,貌似也只能充当搬救兵的作用,至少飘得比她肉身快得多。

救兵………

数十株长草遮天而降,万千根青草化针刺来,若落在身上,她恐是要掉层皮。千钧一发之际,久安宁不敢犹豫一瞬,视死如归地大喊了一声。

“师尊!”

“不婉言,不屈行,直言直行,是为君子。”化用《曾子至言中第五十五》:“君子直言直行,不婉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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