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中

六月底,暑气蒸腾,知了声嘶力竭。陈青崖正坐在村口小卖部门口的阴凉里,耐心地给小卖部老板卢嗲嗲的孙子讲解算术题。汗水顺着他清瘦的侧脸滑下。外婆的身影出现在小河对面,声音急切:“崖伢子!崖伢子!快回来!老师来电话哒!”

陈青崖跟小卖部老板说了声就赶紧跑回家,接过听筒,班主任严老师带着笑意的话清晰传来:“陈青崖,你被县一中录取了,八月十号到学校来,老师带着你们一起去一中报到,记得提前准备好学费……”,陈青崖淡淡地回了一声“好”就挂断了电话,面上并未见多少喜色。

外婆看出了他的担忧,“崖伢子,老师说要好多钱?”

“一千九,一千三的学杂费,四百的住宿费,两百的校服费。”

“我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把钱打过来。”

陈青崖走出了房间,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屋内传出。对话的内容,他不用听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无非就是父亲接到电话后说怎么又要钱,出门前不是留了五千块钱,然后说自己在工地挣钱也不容易,不要老是打电话过来要钱,有什么事等过年回去再说。

陈青崖现在住的这个房子还是外公年轻时盖的,已经差不多二十年,后来又修缮过好几次。在当时,这间红砖瓦房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房子;陈青崖一家搬回来时,周围人已经都盖了红砖瓦房,房子就显得稀疏平常啦;这几年,在外面挣到钱的人回来盖起了楼房,它便蜷缩在阴影里。

这个房子给了陈青崖几年成长的温馨,外公走后便只剩下无尽的争吵。母亲尖厉的嗓音和父亲沉闷的咆哮,夹杂着麻将牌摔在桌上的噼啪脆响,穿透薄薄的墙壁。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摇晃着,把他趴在旧木桌上演算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外面的喧嚣是另一个世界,他用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为自己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陈青崖知道学费这件事也是没法等父母的,他们的钱只有少部分用来养家,多数还是送去了麻将馆。陈青崖再次走向村口的小卖部,还没走到,小卖部老板已经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陈伢子,是不是一中录取结果出来啦?”在这个远离县城的小村子里,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够会读书,而县一中是只有会读书的小孩才能去的高中.

“是的,让我八月十号去学校报到。”

现在正是天热的时候,无事可干的妇人小孩聚在村口闲聊。陈青崖这句话就像石子投入池塘,荡起层层涟漪,大家七嘴八舌地就开始讨论,“陈伢子确实会读书,这还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呢”,“陈伢子这么会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朴素地认为考上一中就意味着将要过上好生活。这样夸奖的话陈青崖在村里已经听过很多次,他也知道这些只是大家的美好想象,所以并没有太多感觉。再说,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也无心关注这些夸奖。他将小卖部老板喊到屋内,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卢嗲嗲,实在不好意思,卢胜的补课费能不能先结给我?过两天学校要交学费,我手里钱有些不够。”

小卖部老板没有在意陈青崖脸上的窘迫神情,“这说啥呢,本来就是该给的,只希望小胜能有你一半聪明,将来能考个高中。你等一会,我去拿钱给你。”小卖部老板转身就进了柜台后面,在收钱的箱子里数了起来,都是些卖货收到的五块十块的零钱.老板每数完一百块就用其中一张将这一摞从中间包起来,数了三摞之后,又将每摞重新数了一次,才拿给陈青崖。

“陈伢子,这里是六百块,每天二十,教一个月,你数数。”

因为在老板数的时候就已经跟着数了一遍,陈青崖也没有再数,伸手从老板手里接过钱,放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谢谢卢嗲嗲,没什么好数的。刚刚内容没讲完,让卢胜出来我再给他讲讲。”

小卖部老板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一走,他就跑出去玩啦,明天再说吧。这考上了一中,更要好好学习啊!外婆对你好,将来读书出来也要对外婆好。”

这样叮嘱的话陈青崖听过很多遍,因为父母不靠谱,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外婆在照顾陈青崖。“我知道的,谢谢卢嗲嗲。那卢胜不在,我就先回去啦。”

“读书有啥用?他爹妈那个赌法,读出来怕是屁股后面一沟子债……”

陈青崖往外走时,不知道怎么大家讨论的话题就已经变啦。陈青崖像是没听见,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沿着河向村后走去,他现在还不想回家。随着他走得越来越远,议论声被风吹散,零零落落,听不真切。他走在田埂上,把那些声音、那些麻将牌碰撞的冰凉触感,还有父母脸上因输钱而扭曲的神情,都用力地甩在身后。

陈青崖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家时,夕阳正把最后的余晖涂抹在对岸的田野上。外婆佝偻着身子,独自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混浊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小河,定定地望着对岸那片已被暮色浸染的竹林,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眼珠在认出外孙的那一刻,才泛起一丝微弱的光。

“回来啦,”外婆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她用手撑住膝盖,费力地挪了挪身子,空出半截凳面,“来,坐。”

陈青崖默不作声地挨着外婆坐下,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瘦骨嶙峋的触感。外婆没再看他,只是抬起枯竹般的手,伸进深棕色外套的内侧口袋,窸窸窣窣地摸索起来。那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举行一个无声的仪式。半晌,她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手帕包,帕子已经很旧了,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经纬。

她一层层、极有耐心地揭开手帕,露出里面卷裹着的、带着深深折痕的百元钞,夹杂着些五十、二十的零票,每一张都被压得平平整整。她把这一小卷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积蓄,塞进陈青崖手里。

“拿着”,外婆的语气不容置喙,干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了按,“我攒来给你们用的。”那是她弯腰在田埂间,用汗水换来的。

陈青崖不知道后面母亲也接了电话,指责父亲下工后便径直扎进工棚旁的麻将馆,不到半夜不见人影,两人天天为钱、为琐事吵得翻天覆地。电话那头的母亲,只字未提自己也仍坐在牌桌前,用虚幻的输赢填补生活的空洞。

这时,那部老旧的固定电话再次“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陈青崖起身接起,是大伯浑厚而带着关切的声音。

“青崖,通知书下来了没?怎么样?”大伯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田间地头般的踏实感。

“下来了,县一中。”陈青崖低声回答。

“好!好!”大伯的语气立刻飞扬起来,“你伯母念叨你呢,给你腌了一坛子豆角和黄瓜,我明儿个给你送过去!”

“别送过来啦,你们留着吃,我过去就能吃。”陈青崖下意识地拒绝,他觉得这一坛腌菜不值当让大伯跑一趟。大伯没有和陈青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又问了他一些情况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吃完早饭不久,大伯那辆老旧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终于在院门外熄了火。他从邻县赶来,这一路风尘仆仆——走县城的外围,驶上那条年久失修的石子村道,尘土扬得老高;再到渡口,连人带车挤上那艘锈迹斑斑的驳船,在混浊的江面上晃晃悠悠;上岸后,还得走上一段堤坝。这一趟,足足花了三个小时。

他不仅带来了伯母亲手腌的那几大瓶洋姜和萝卜干,更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扎好的钱,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那沓钱新旧不一,却叠得整整齐齐。“两千块,你拿着。”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斩钉截铁,“你姑妈知道了,也非要我捎上一千。”

午饭时,他和外婆说着家常,碗里的米饭添了一次又一次。饭后,他就在堂屋的竹椅上靠着打了个盹,只为避开那毒辣的正午日头。待到日影西斜,他便起身,执意要赶回去。临走前,他用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摩托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他回头叮嘱道:“崖伢子,好好读书!钱的事,别操心,有大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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