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小灯泡发出惨白的光,成堆红丝绒幕布堆积在角落,高大落地窗被四块窗帘严丝合缝遮蔽。
“你们好慢。”
才推开室内的门,便听到一声平平的抱怨。
猫尾少女调整着两盏巨大舞台灯,那光芒湛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散发烘烘热量。紧接着,她抛过来两块干燥毛毯,密密实实遮住我的视线。
“拿着擦干,然后过来这里烤灯。”
隐约的,听见她调试机器的声音,掺杂着漠然抱怨,“梅洛就算了,哥哥你怎么也淋这么湿,不知道保持服装干燥是表演者的必修课吗?”
我抓下头顶毛毯,愣愣盯着眼前少女不敢相认。
和林尼一样,她也穿着舞台礼服,只是比起林尼张扬的红黑配色,采用了更为低调的青色。
和她的人一样,只要不声不响站在那里,仿佛能和周边融为一体,就像无形的风。
“你是……琳妮特?”
与林尼别无二致的面庞转过来,身后猫尾轻轻摇曳,表情平静。
“嗯,梅洛,好久不见。”
真的是她,这些年报纸上只会刊登林尼的照片,关于琳妮特却甚少提及,甚至关于她的模样也要淹没在记忆中了。
但眼前这一幕让回忆重新浮现。
焦灼的感觉从炽灯中散发出来,裙边阴潮潮的湿痕无所遁形,无力地化作看不见的水汽。
手中的毛毯干燥燥,粗糙刮擦皮肤,掠起轻微疼痛。
就像……
就像他们两兄妹初来到魔术工坊的感觉,一定,也是这样吧,仿徨不安,等待被命运审判。
看似温暖的场景,其实从来都不温暖。
还是小孩子的我笑眯眯端着冷却的黄油面包靠近,这两个同龄孩子是未知数,来到工坊或许会影响到我的地位。同为孤儿,骨子里那份冷漠与敌视被轻易看穿。
林尼,便是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保护妹妹而爆发杀意。
而知道他们二人并无久留之意,很快就会挑个没人在意的时间偷偷离开工坊,那却是好几周以后的事了。
至于相遇的前几周,毫不夸张的说,我干尽了一个熊孩子会干的所有事。
比如,我会在给他们准备的牛奶里掺上前几天剩下的**酸汤,笑嘻嘻的假装不知情,然后欣赏他们一个一个跑厕所的模样。
别开玩笑了,这么大的魔术工坊,塞萨尔只有我一个学徒,不是没有原因的。所有意图从塞萨尔和嘉玛面前夺走注意力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惩治。
直到再也呆不下去为止。
但林尼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虽然前几次吃了亏,但自从他从塞萨尔那里学会了魔术手法,我的恶作剧就开始甚少生效。
甚至有一次,他利用我的戏法漏洞,反在塞萨尔面前拆穿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塞萨尔失望又愤怒的表情,冰冷窒息感的包围下,我被关进了魔术工坊最底层的储藏室。
这里黑黑的没有一丝光亮。
我曾站在制高点肆意嘲笑那些被我诬陷从而关进储藏室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那天夜里,储藏室先后偷偷来了两波人。
第一个来的是嘉玛师父,她将热气腾腾的蒜香面包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一点一点,扯成小块,艰难的塞进。
不仅安慰我塞萨尔的愤怒只是一时,她会劝说塞萨尔早些将我放出。嘉玛师父她还……
“梅洛,如果你讨厌那两个新来的,我这里有一瓶毒药,悄悄拌进他们的早饭里,那两个低贱的小鬼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
嘉玛师父的话,像烙铁,深沉印刻在我的脑海,带着令人颤栗的痛觉。
“梅洛,梅洛?”
林尼的声音从遥远天际传来,中断恐怖回忆。
我像离岸的鱼大口喘息几次,却仍未缓解那种窒息感,黑暗不分前后,绵密地将人拥紧。
“怎么了?一直发呆,有什么难处是大魔术师能为您效劳的吗?”林尼的手轻轻晃在眼前,眼底漾着清浅担忧。
我朝他露出无碍的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从须弥到枫丹一路不太习惯做巡轨船。”
“哦,这样么。”
林尼忽然摘下头顶的帽子,惬意在指尖转个圈,表情几分神秘,“猜猜这帽子里有什么?”
“……总不会是蔷薇吧。”
“锵锵~答错啦!”林尼得意弯起眼睫,一把将帽子抛高。
黑色高礼帽在空中翻转三圈后,一把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如雨滴淋下,被林尼接在手中。
静静的摊开在眼前。
“是专为晕船者准备的特效药,觉得难受就吃一颗吧。”他甚至体贴的递一颗到我嘴边。
轰隆轰隆,耳朵像进了水,我溺在最深的海底,眼前是放大的晕船药,耳边是嘉玛师父不断重复的——我这里有一瓶毒药。
窒息的感觉又泛上来,林尼的笑脸也在目光中扭曲,带着不怀好意的恶。
我不会吃他递过来的任何。
恍惚飘出一丝勉强的笑,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想不到你准备这么齐全。”
林尼表情略微意外,很快被笑容重新覆盖,正要说什么。
“何止。”另一侧忽传来琳妮特的平淡的声音。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便是重磅炸弹:“哥哥一听说这次的合作者是你,就马不停蹄的买了巡轨船的票,因为不确定你会坐哪一班,他还——”
“琳妮特!”
“怎么了,哥哥,这不是你交代我要说的台词吗?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琳妮特明知故问。
过分明亮的灯光中,林尼匆匆避开我的视线,脸颊边分布了浅淡的红,错落分层如夕阳晕散,藏进高礼帽檐的灯光阴影下。只一个眨眼,便消失不见,他恢复了如常面色。
林尼没去理会妹妹,而是对我体贴道:“如果感到累,就歇歇吧,旁边是休息室,反正离演出开始还有几个小时。”他露出安抚笑容,“我会在旁边守护着你。”
同样的,我也不会在他面前睡着。
站起身,精神百倍的活动了下身体以证明自己没有问题。我开始和林尼兄妹对剧本。
这一次的演出,我作为舞者,需要配合林尼的魔术秀进行表演。
等等,我之前没说过我们要合作的事吗?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
我经常有与其他艺人同台表演的经历,根据自身特长一起磨合剧本,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因为同样在工坊里向塞萨尔学习魔术,我有预感,这次合作会成功非常。
琳妮特只需要确认演出道具无误,这次没有她什么登场的戏份,因此在旁边闲散的削着苹果,一边点评林尼的演技。
很快,距离演出开始只剩一个小时了。
我与林尼剧本对接无误。
外面响起了依稀的车马声,不断有大批观众赶到。琳妮特也停下削苹果,将满满一盘子苹果切端来,“吃点吧,补充体力。”
我站起身,借口有点闷想去外面透透气,离开了道具室。
指尖触到门边,我回过头。
两兄妹气质一静一动,都在看着我,突然的,我脑子里诞生一个不着边的问题。
“林尼,你的武器是什么?”
“嗯…弓箭或者纸牌?怎么想起问这个?”
“只是随便问问……”
拉开道具室的门,我即将踏出离开的步伐,心里却一直思索刚刚的问题。
忽然,再度回头。
“为什么选弓箭作为武器?”
这问题像是难住了他,林尼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假思索,而是抚着下巴沉思,“很难说清……大概是箭具有明确的目标?以弓弦为引,能够更明确的将心意传达出去?”
心意?
他说话时,脸上挂着莫测笑意,像是话里有话。
莫名的,我像是失了一城。急不可耐的将话题转移到琳妮特身上。还是同样的问题。
“我么。”琳妮特平静道,“我的是剑,单手骑士剑。”
“要问缘由吗?”她很配合。
“嗯。”我点头。
忽然,我好像在一直面无表情的琳妮特脸上看见了微笑,如一现的昙花般短暂而纯澈。
她说:“我的剑,为守护兄长而存在。”
明明是平淡的话语,说来却隐带了锋芒。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眼神间传递。
“还有要问的么。”她又问。
“谢谢,没有了。”
步履匆匆离开了道具室,走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边,我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真是莫名其妙!”
或许接近这对奇怪的双子就是个错误。
但,我已不能回头。
顺着欧庇克莱歌剧院的后门来到空地,三棵香柏树的后面,开着蓝花灌木的左侧。
大腹便便拥有两撇卷翘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正无所事事的叼烟斗,时不时看向腕间华贵的发条手表。一张胖脸充满不耐烦。
他听见脚步踩碎枯叶的声音,转过头来。
“来得真是‘准时’啊,梅洛小姐。鄙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应该再多加些报酬?”
我轻蔑一笑,“是应该再加,不如就让枫丹庭收到一份您刻意伪造黑料勒索艺人的证据吧……斯芬克先生,您知道的,这对我来说不难做到。”
烟斗柄几乎被斯芬克咬断。
“真是个疯子女人,破坏自己的演出有什么好处!”
我施施然转过身去,扔给他一份表演流程表:“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只需要按照约定好的去做,流程都在这里,自己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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