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赐疯狂拍响斋舍门时,闻竹刚从死亡的深潭挣扎而出,彻骨寒意尚未散去。
从寒冬骤然回到盛夏,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
不是梦境……
………………
万和元年十二月,东京汴梁,太学后墙内。
月下,纤瘦的少年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恨恨扥去衣摆上的污泥。
太学生闻竹又一次晚归。她方从鬼市回来,诸事不顺,生意没谈拢,翻墙回来时又失足摔了跤。
闻竹想起鬼市蔡老板吝啬虚伪的老脸,怒上心头。
东京鬼市是个最神秘的去处,昼伏夜出,行迹诡秘,其中又多得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按理本不该是她一年轻学子踏足之所。怎奈闻竹家境贫寒,比不得其他学子阔绰,又生活在汴梁寸土寸金之地,免不得自行谋些出路,贴补生活。
太学生员无故禁止晚归,但今日休沐,巡夜的又是斋长董生。凭和董生的交情,闻竹并不担忧。
腊月十五年关将至,寒风刺骨,池水枯涸,池边立着几颗枯木,张牙舞爪,了无生机。将近亥时,好在月明星稀,不提灯笼也能行路。
寒风渐渐裹挟上来,她受不住阵阵寒意,加快了步子。
走出后园便是斋舍。
闻竹方转过一处拐角,一粗犷男声冷不丁闯入耳中。
“闻修之,站住。”
她随即感到双肩一沉,余光瞥见两道黑影立在身后。
闻竹乍然一惊,被迫定在原地,难不成撞鬼了?
未等她收神,几个高矮不一的身影鬼魅般自暗处闪出,如围墙般堵住她的去路。借着月光,闻竹认出为首者,心中暗道不妙。
“你就是闻修之?”为首的公子衣着华丽,身型高大健壮,未着太学生员常服,正斜着眼睛看她,语气不善。
闻竹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拢共五人,为首的乃是太学名人,汴京四大纨绔之一——胡衙内。其余几人或是小厮,或是平日有些面善的太学生,平日惯常拥簇在胡衙内身边。
胡衙内面容愠怒,一双虎眼似要在她身上盯出窟窿。
闻竹摸不到头脑,她素日和胡衙内并无来往,不知竟在什么时候开罪了这二世祖?
“非也,天色暗淡,您认错了。”闻竹沉着头,转身就要走,只望能蒙混过去。
闻竹心跳如擂鼓,没走出几步,两只胳膊又是一痛,一左一右被两名下手狠狠扣住。一人敌不过四手,闻竹动弹不得,大感不详。
“这小子定是心虚了!”一小厮模样的男子向胡衙内请示,“衙内打算如何处置?”
胡衙内邪笑,嘴唇翕动,如阎罗判官,决定了闻竹今夜的的命运。
“打,往死里打。”
闻竹依旧一头雾水,不知为何遭这无妄之灾:“衙内!不知哪里得罪,许是误会,定然是误会......缘何如此啊......”她高声喊着为自己辩解,只望有人能发现此刻后院一角的暴行。
胡衙内充耳不闻,只挥挥手,随即有人不知用什么物事塞住了她的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胡衙内转向还在原地站着的几人:“愣着干什么,打啊!”
几人应了一声,四个人,八只拳头,八条腿,轻轻重重砸在闻竹身上。她喉咙里呜呜地叫嚷,直到连发声的力气也没有。
她知觉渐失,天穹上的圆月也变得模糊,寒意和痛觉渐渐逝去。
胡衙内在一旁抄手而立,时不时握紧拳头,脸上带着复仇后特有的快意。
“衙内,这小子晕了。”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动静,紫衣男子心中打鼓,抬头望向胡暻。
胡暻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唇角微扬,大手一挥:“走!”
一绿衣男子面色发白,抖如筛糠,不敢看地上的人一眼:“他……他还有气吗?谁去看看……”
“呸!你们那点功夫,还能打死人吗?”胡衙内满不在乎,随意向地上啐了一口,“不知好歹的喽啰,死了算他活该。”
绿衣男子悻悻应了,不敢回头,快步随着胡衙内离去。
长夜难捱,当月光正打在闻竹面容上时,她方悠悠醒转。
挨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她冷的打颤,四肢冻得发麻,再加上殴伤,浑身没有一处不难受,似乎随时都能再次昏死过去。
痛感遍布全身,右臂尤甚。闻竹左手撑着地面,缓缓直起身来。尝试挪动右臂,微微一动便是痛彻心扉。闻竹痛得冷汗直冒,冷得瑟瑟发抖,心也彻底凉了。
右臂伤了,不能写字,她还怎么抄书赚钱......
闻竹扶额,只觉头中连着炸开了一马车的炮仗,容不得她多想。
当下她只想先回斋舍,平时不到一刻就能走完的路,这次愣是走了将近三刻钟。到斋舍时,右手已然完全失去知觉。
斋舍和外边一样冷。
同舍生卫赐请了长假,这间小小的屋舍,如今只住着她一人。茶水早已凉透,喉咙干渴不已,顾不上挑拣,她左手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闻竹手扶着痛得要裂开的额头,想着明日去外头医馆瞧伤,又是好大一笔钱,这个月的书算是白抄了……
欲哭无泪。
只想了这么一会,头更痛了,她强撑着让自己走得稳些,出门去找斋长董生拿些伤药。
转身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屋舍的门,她再也支撑不住,浑身一软,随即整个人扑倒在门槛上。闻竹想支撑着爬起,忽觉连完好的左手也使不上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一团烂棉。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灼热起来,将她最后一丝生气燃烧殆尽,她渐渐感受不到寒冷。
在某一瞬,闻竹忽然认识到——
她死了,被打死了。
她张了张嘴,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遗言。
她十八载人生,荒诞灰暗,以一种窝囊非常的方式,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
漆黑的瞳仁渐渐涣散,生人之气慢慢抽离,最终不见一丝生机。
月亮从乌云里跳出来,枯树的枝丫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倒影,几只乌鸦落在亡者身边,直到最后一只乌鸦也离去,一切复归于寂静......
她最终也没能走出这扇门。
……………………………………
砰砰砰——
“修之,开门!”拍门少年声音清朗,语气满是焦急。
“老闻,开门......闻竹别睡了,我有正事!”
急促的拍门声几乎响彻十斋,屋内人睡得再沉也必要醒来。
……………………………………
砰砰砰——
一阵嘈杂清晰地传入耳中。
怎么回事?
自己不是死了吗?
闻竹猛地撑起身子,额上全是冷汗。
她心中狂跳,警惕地环视一周——周遭仍是十斋斋舍,自己从熟悉的书案旁醒来。
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纸打在她面前的书案上,书案正中央放着一本摊开的《公羊传》,旁边是还未抄完的半册书,纸上墨迹已经全干,案旁蜡烛燃尽。想是抄书人夜里鏖战的成果。
闻竹抬起右臂,除了有些酸痛,并无异样之感。低头一看,衣服整洁,全无泥污。身上一处伤也没有。
右手摸着衣袖,轻薄的质感从手上传来,她这才惊觉,身上是太学生夏季常服。
真是倒反天罡!何止不是腊月十五,分明正值盛夏。
难道是梦?
她抬起有些酸麻地手,盯着那本《公羊传》,陷入沉思........
抄《公羊传》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钱财书册早已两清。
有问题。
数件怪事同时发生,令她心如乱麻。
闻竹回过神来,叫门声还在继续,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倒让她心中安定了些许。
不是别人,是她的同舍卫赐。
也罢,当下既搞不清,索性暂时放下,出了这扇门再说。
“来了。”她清了清嗓子,扬声答道,一面擦去额上的冷汗,起身拔掉门闩,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压下狂跳的心脏,言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老卫,什么急事?”
卫赐是她的同舍。二人进太学晚,恰好分在同一斋舍,年龄相仿又聊得来。久而久之,也成了至交好友。
闻竹女扮男装入太学,自知身份敏感,稍有不慎便会惹来大麻烦。与卫赐同舍,免不了共同起居,起初也总是胆战心惊,万分谨慎。不过相处日久,她发现卫赐为人淳朴,在细枝末节上并不较真,又是个敦厚的性子。便渐渐放下心来,同他以好友相处,至今仍未被察觉身份。
“我拿些东西,”卫赐一张和善的脸上此刻布满阴云,“门口有人传话,阿娘的病复发了……恐怕太夫人刁难,我得回去一趟。”
这便是了。闻竹点了点头,心绪回转,记忆奔涌而来:那时卫赐母亲病重,又处处受卫家太夫人搓磨,没几个月就病逝了。想到这里,看向面前忙碌焦急的卫赐,闻竹眼神黯然。
“今儿是什么日子?”
“六月十五啊。”卫赐在床铺旁翻找,头也不抬答道。
与她料想的日子大差不差。
虽难以接受,但眼下,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半年前。
卫赐也算命运多舛。他生于官宦之家,其母李娘子是妾室,深得卫老爷喜爱。卫老爷爱屋及乌,视卫赐为至宝。卫老爷官场上不算顺风顺水,官位不高,却以画技闻名士林,士大夫趋之若鹜,一画难求,润笔费源源不断地送进卫府。卫家水涨船高,一时炙手可热。卫赐作为卫老爷最得宠的儿子,尽得其画技真传。
可时移世易,好景不长,卫老爷英年早逝,丢下一大家子老小。卫家一来根基不稳,二来子弟平庸,后继无人,便就此沉寂。卫老爷在世时偏宠李娘子,多少冷落了正妻。卫老爷死后,卫夫人掌管卫家,多年的失意、愤恨一股脑发泄在卫赐母子身上。人心凉薄,卫家众人见眼色行事,他母子自那之后便无太平之日。从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忽地沦为受人冷待的落魄庶子,卫赐没有心志扭曲,反而始终敦厚,也实属不易。
“确实该回去,”闻竹知晓他担忧母亲,安慰道,“别急,你拿上钱袋,这样……我和你一起,找董斋长告个假。”
卫赐的家事,闻竹本不该插手。可一来见卫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闻竹担忧他关心则乱反而办不成事。二来她也想借此看看外界,平复下心中的惊异。
“劳烦你了老闻。”卫赐心中一暖,翻出钱袋子,两人疾步走出十斋斋舍。
闻竹沉思片刻:“斋长此时应在后园诵书。”斋长董生极为自律,他的习惯和行踪,她已经摸清了七七八八。
通向后园的路径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行。卫赐心内焦急,走在闻竹前面。
叮——
前面的卫赐身形一顿,随即是一响清脆的玉器击石声。
变故陡生。
唉,在后园准没好事。望着面前的狼藉,闻竹摇了摇头。
女主成功复活[加油]男主即刻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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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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