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美的星夜,没有一朵浮云。漫天星斗,有的闪烁,有的恬谧,如宝石织就的极大的网。笼着整个汴京,拢着熙熙楼,拢着高台上的两人。
她喜欢当旁观者,便总向下看,喜欢俯瞰一切。却总忘了抬头,原来星夜也可以这么美丽。
她有些怔神。
纪宣清朗的声音响起:“那年我十五岁生辰,祖父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戏道想要汴京的星空,谁知——祖父便为我寻到此处,但只有十年期限。”
闻竹目光从星空移到他侧脸,有些不解。
十年期限?汴京有钱人真是特立独行。不过,十年的星夜最佳观赏位,纪相倒也有心。
“祖父说,若以后还想拥有,便只能靠自己。”
闻竹点点头,大略懂了纪相用心。纪宣这样的世家公子,年少时自有家族兜底。虽有倚仗,却不能视为万年之策,纪相这是要孙子懂得,能够自食其力才是最妙。
此处实在美丽。二人索性自行端了酒和菜上来。
“对了修之,”纪宣抿了口酒,道出心中疑惑,“我不在的时候,祖父和你说了什么?”
闻竹眼色一沉,垂头低眉,掩饰着实际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本想如实托出,心念一动,却将话锋一转:“哈哈……也没什么——今日纪相说嘉惟也来过,相爷如何待嘉惟?”
“嘉惟善书,他第一次来时,我们一起陪翁翁看画写字......”纪宣思考着,怎么突然问起嘉惟了?
看着闻竹带着些落寞的面色,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抱歉修之,”纪宣略略明白,可不知怎么说出口,“翁翁......没有为难你吧?”
“没什么,不过问些话罢了,”闻竹轻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言语中恰好带了丝不多不少的惆怅,“你和我不一样。你这般人家,谨慎些是好事。”
纪相手眼通天,查她一个穷学生易如反掌。她来路不明,家境微寒,竟能入太学。短短时间,还和纪相嫡孙交游,得其信任。有多心之人疑她动机不纯、别有用心,也不是毫无缘由。
他沉默片刻,当今世风如此,人大多嫌贫爱富,拜高踩低。他不屑如此,却难以改变长存于人心的偏见。
“修之,我真心实意,自和你相识起,从未有什么疑心,真心视你为好友,”
他继续道:
“抱歉......此事伤人,我本不该再奢求你真心待我……可若修之不弃,只愿能依旧视我为友........”
闻竹并不惊愕,她从未忘记自己的目的。起初接近纪宣,便是希望多一位权势显赫的朋友以求庇护。这些日子来,她大概拿准纪宣的性子,故方才故意说那番话,只是想勾起他心中几分愧疚罢了。
她面带惆怅,一双眼晴却无比平静,对上对面那双纯净诚挚的眼睛,忽然有些心虚。
咳咳,自己在心虚什么?
她说的不全是假话,难道纪相敢说,多番试探不是对她有所防备?
闻竹移开目光,掩去所有情绪:“罢了,我都懂。”她有些想笑,这位纪二郎便常常把真心掏出来给人看吗?世道凶险,他将来早晚会走上仕途,身上的纯粹能保留到几时?
她心有感慨,便多说了几句。
“世道浇漓,人心难测。人为自保天经地义,我并不在乎。”她放下酒杯,抬眼对上纪二郎双眸,“真情假意我能分辨。你的为人我看在眼里,无需多言。”
说罢爽朗一笑,举杯饮尽。
纪宣看着眼前的少年,无论何种境地,他总能付与轻轻一笑,似乎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浮云一片。他们相识并不算久,他也从来看不穿闻竹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总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探寻。这样一双眼睛,之前经历了什么?
二人碰杯,一方平台之上,酒杯撞击声显得格外清脆。
煽情太多就会尴尬,是时候该收了。
“对了殊成,”闻竹一面夹了一筷子菜,一面缓和气氛,“方才说‘十年期限’我便想问了,你可曾想过,待到那时想做点什么?”
凡事点到为止,过犹不及,她刻意转开话题。
纪宣沉思良久,坚定道:
“若腾达则济天下万民,若困窘……却也不愿独善其身,”他抬眸,似乎满天星辰尽在眼中,“也不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尽我之力,无论身处何种境地,能济一人便是一人。就是我之所愿。”
他自认说的不是空话,想了想,继续道:
“因着我自小游历各地,也知道天下并不尽如汴京富庶。大邺之内,饥寒交迫、挣扎求生者不在少数。我见过逃荒的饥民,城墙根下的乞丐。若能让他们都有安身之所,该是何等功业。”
闻竹手撑着下巴,频频点头。不曾想他从富贵中成长,还能有如此之心。
可天下,这样的人向来是少数。
“你呢,修之?”
闻竹起身,凭栏沉思。
她目前想做的无非两件事。其一,找出当年真相,为她生父报仇。仇人仍在便手刃之。若死了,也要寻其坟茔。这件事自然不能对他讲,那便是第二件了。
“世事难料,不敢说能济万民,我求学,入仕,只愿能为如我爹娘这般的农人庶民做些事,”她轻叹,“让他们活的容易些,少些苦难,便是我之心愿。若有幸让世道改好些,就更好了。”
纪宣拎着酒壶走到她身侧。闻竹借着酒意,说出她一直以来的困惑:
“我生于畎亩,又见汴京繁华富庶,常常心存疑惑。有人终年劳作,仅能勉强度日;有人四体不勤,却田地连片,身居华屋,挥金如土。富庶者坐拥祖辈恒产,佃农生活艰辛,却依然要上交数不清的田租。并非是农人不勤,他们世代劳作从未停歇。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早有人提,可从来没人说清该怎么改。”
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直没能找出心中认可之道。
半日纪府之行,闻竹也弄懂了一件事,纪宣为何带着种他那个阶层的人少有的纯粹?
精明老辣的祖父,为他筹谋一切,让他与黑暗隔绝。父亲、叔婶,爱护他至极,让他永远身处在关爱中长大成人。纪家的声名财富,使他永远体会不到生计艰难,人情冷漠。温房的花朵,怎么可能不纯粹?
说不羡慕他是不可能的。天意何曾公平,有人生来就什么都有,有人终其一生也不能拥有其万分之一。
纪宣看着这个忧郁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倚着栏杆,身形单薄,仿佛一阵夜风就能把他吹走。纤细的脖颈,微风吹起他额间的碎发,带着些酒意,面颊微红。
纪宣似乎有些醉,眼神也恍惚了。
“我懂得。”
纪宣看着她,目光如炬。
“我从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闻竹看着他,突然笑了。
他懂什么?他真的会懂吗?
人自生来便被周遭塑造磋磨,他这样的公子哥,会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庶民代言吗?
“你想求道,我亦如此,”纪宣为闻竹倒满了酒,又给自己满上,“既然如此,你我俱有志,且有不谋而合之处。不如今日就互相做个见证.......日后再来看,我们是否都有了心中之道,志向又实现了几何?”
闻竹依旧笑着。
言语不过两唇上下一碰,容易得很。
不是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闻竹迟疑片刻,随后举杯,碰上他的酒杯,一饮而尽,忽觉酒有些发苦:“那就一言为定。”
他到底能做到什么,谁知呢?
日子还长,她愿静观。
………………………………
太学之内,风波未定。
那日清晨,八斋九斋同时上告。两斋生员对了时间细节,初步断定乃是是同一人所为。
八斋斋长杨世英略会些拳脚功夫,极为警觉。每夜三更天之前的梆子,他都能听到。但事发那夜,敲过二更梆子后,他便再无印象。想必贼人向屋内吹了迷烟,约莫在子时。而刚好,贼人是在丑初时分潜入九斋。这样一来,时间也对上了。
九斋原斋长请了长假,嘉惟活泼,思维敏捷。纪宣温和,聪敏细致,二人年纪不大,却成了九斋的主心骨。
……
“请学官明察,经八斋同仁一事,此贼人心思不止在钱财上。事关太学二百同窗安危,而今已有线索,劳请学官们尽早安排验伤之事!”
那人被砸得不轻,是人是鬼,一验便知。
生员在堂前围得水泄不通,几名学官被堵在中心动弹不得。梁学正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眼看着学子群情激奋,一团和气的朱学录出来打了圆场:“出了这事,太学定要追究!兹事体大,我等还需与祭酒商议,定会有一个说法!大家先去上课,别误了时辰!”
诸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却也无可奈何。
……
两日后的晚间,几位学录领着胥吏,去到各斋验伤。
太学生员众多,年轻人好动,马球蹴鞠不在话下,验出腿伤者不在少数,大多生员都有合理的缘由与证人。就如十斋闻竹,她某日清晨去明善堂路上扭了脚,斋长董崇云可为之证。
不止如此,学官命各斋斋长交叉游访生员,询问那日夜里,斋舍中可有人行迹诡异。
一遭下来,太学二百生员竟都脱了嫌疑。要不无伤,要不没有作案时间。
除了一人——
“胡暻,你右腿伤处是怎么回事,哪天伤的,缘何受伤?”林彻林学正问道。
这章前面有点沉重,想过要不要改得轻松一点,后来还是作罢。
男女主阶级差异客观存在,女主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认清现实乃至对现实失望的人,对男主天然具有一种“异己”心态。在此之前,男主在她心里只是权势和财富的空壳,是绝佳的工具人。当两人借着酒意敞开心扉大谈理想后,她藉此发现男主的共情和真诚,才开始对这个人的内核产生兴趣。
所以是后期感情和剧情发展的铺垫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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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星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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