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际,闻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抱着的一大沓纸张,尽数散落,如一地雪花。
闻竹忙道歉,俯身帮他捡拾,一边留心看纸张上的内容。
一摞黄纸,内容都一样,上面是和贾学录那张纸上一样的打油诗,不同的是,下面附着一张药方。
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上面的内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至阳血,纯阴血——
再往后看。
血余炭,虾蟆舌——
太过诡异......都是什么恶心之物?
这么奇诡的药方,她还从没听说过。
余光中,一双黑色缎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闻竹背脊一凉。她抬眸,目光从缎靴攀山一张白皙的脸孔。
贺朗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眸如寒冰:“文公子还有事?”
她早有应对。从地上起来,不卑不亢地对上贺朗的眼睛,笑道:“可不是!某到半路才发觉,竟忘了带走贺公子的字条,特折回来寻。瞧我这记性!”她故作懊悔,捶胸顿足。
贺朗显然没信,冷冷道:
“原是如此,文公子留步。”
“多谢多谢。”闻竹连连作揖。
贺朗心中狐疑。搞什么名堂,明明看见他拿走,当他贺朗是瞎子吗?
他偏不给动手脚的机会。
贺朗推开屋子门,向内望去,动作一滞。
那张字条,竟真生完好躺在二人方才言事的桌案上。
他拿起字条,看了许久,眉头紧皱。
真是来取字条的?
“瞧公子记性,”贺朗转身出门,挂上温和儒雅的面具,把字条递给门外的闻竹,言语中却带了几丝寒意,“这次,可别再忘了。”
目的已经达到,闻竹也不过多纠缠,拿着字条便离开。
贺朗眼睛微眯,看着那布衣少年的背影,眼中透出狐狸般的精光。
方才撞上闻竹的小工还在地上跪伏着,手里捧着那沓纸张,瑟瑟发抖。贺朗拿起最上的一张薄纸,看了内容,面色渐渐严峻起来。
“慌什么?起来核对数目。”贺朗换上和善的笑面,轻扶起那名小工。
片刻,小工颤声回到:“回公子,八十张,一张不少。”
“我来之前,你可同他说了话?”
小工扑通一声跪下:“回公子,没有,他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小人眼瞎,只顾着送纸,没看见门里有人,直撞上了他,公子恕罪!”
小工的头一下下砸在砖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工心如死灰,不知过了多久,正觉自己大难临头时,贺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没你的事了,做工去吧。”贺朗挥了挥手。
小工如释重负,丢魂般地走开了。
此处谁人不知贺公子的厉害?外人看着,道是翩翩君子,文质彬彬。谁知竟是个玉面阎罗。
贺朗是老板身边的头号干将,治下有自己的一套方子:无事还好,他自不会闲来找你麻烦。可若犯了错,踩了他的雷,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贺朗手下,就别想完整地走出来。其人手段,比之周兴、来俊臣,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朗来历不明,二十岁时才跟了蔡老板,为之出谋划策,蔡老板十分倚重。当时蔡老板其他干将受了冷落,又见贺朗年轻,都不服他,常找他麻烦。贺朗也不恼,始终以礼相待,言笑晏晏。近年,自打贺朗成了二把手,几个人老人儿死的死亡的亡。毫无声息,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众位资历老的工人心中明镜,却都噤若寒蝉,无一敢言。蔡老板之下,贺公子说一不二,和他作对不是找死吗?
小工心跳如擂鼓,今天他算是好运,躲过一劫!
贺朗神色淡淡,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你去,”贺朗沉吟道,“这个姓文的,还有那个姓李的,一并查探。”
贺朗面色严峻,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当日这两名少年来,只说是汴京人士,家中败落,又好玩乐,故而来黑市图资。
纨绔?混混?贺朗从来没信过他们的鬼话,连名字都未必是真。
与虎谋皮,岂能全身而退?
贺朗除去所有面具,冷笑如冰霜。
......
从地道中出来,闻竹整个人似乎从地狱中走了一遭,骨子里都渗着寒气。
呼吸着外界的清气,脑中逐渐清明。
见过刚才那张药方后,一切都明晰了......
方才她所见,便是罗浮门的私传药方。每一味药都甚是刁钻,她刚才只瞥了一眼,药方中全然是“童男童女贴身物”“纯阳之血”,“至阴之血”之类的物事。
这.......能作药入口吗?
果然如她所料,这一世,蔡老板依旧接了宣教册子的生意。又册子便要传播分发,在上一世,贾学录应没能接触到罗浮门,故而太学没生出这档子事。
谁知他这一世如何入了这罗浮门?他入教倒罢,可太学诸生便要遭殃。
闻竹对罗浮门了解尚少,不知如何定性。只看那张奇异药方,这门派能正到哪里去?按大邺律法,私传邪教异端,属十恶之一,重者视为谋反,可是杀头的大罪。这等危险勾当,只有黑市敢接。
可这罗浮门到底是什么来头,是谁在推动?
所知太少,一切都不得定论。
余且不论,若凶手是贾学录,他出手的缘由,此时已经明晰了一半。
杨世英那边,也应该有消息了。
......
如此燥热的天气,九斋斋舍却紧闭着门。
清脆的茶盏撞击声从东窗支起的缝隙中溜出,消散在炎夏的熏风中。
“诡异得很,他是为了炼药?”卫赐手上停止摇扇,惊呼出声。
众位青年齐聚九斋。
杨世英多日追踪,总算得了些线索:
贾学录的独子不知得了什么病症,整日卧床休养。奇怪的是,夫妻似乎没有请郎中医治的打算,而是日日给那小娃娃服食一种红色药丸。
几日来,杨世英满心疑惑,越发摸不准贾学录夫妇俩的打算。直到看见闻竹拍在桌子上的那张薄宣纸,才恍然大悟。
不只是世英,众人看到宣纸上的内容,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纸上的内容,正是药丸的配方。
如此,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众人都伸着头看桌子上的药方和红丸的介绍,闻竹却垂下眼眸。
她承认自己有所隐瞒,故意隐去了有关罗浮门那首小诗,只誊抄了那份诡秘药方。
说不清缘由,可搜遍两世的所有记忆,她只觉得这罗浮门背后,是一张能够把他们所有人吞噬的网。
她承认自己的私心——以世英嘉惟他们的性格,一旦知晓罗浮门的存在,必要坚持一查到底。若如此,她身为发现者,亦免不得与大家一同行动。
可她现在并不想去趟这池浑水。
重活一世,她虽决意不再如上一世那般处处谨小慎微,但既然风险可以规避,她又何必一个劲的往上凑?
杨世英眉头拧在一起,看了药方,他又是另一番感受。
身为斋长免不了和诸位学官打交道。在他的印象中,贾学录为人谦和,公务也从未拖延。太学中称职的学官不多,贾学录算是其中之一。
他不敢想象......夜潜斋舍,伤人取血的罪魁,居然会是他。
“在他房中只发现一份。我忧心他随时回太学,打草惊蛇,故而没有取走,只是凭记忆抄了一份。”闻竹沉声道。
“所忧不假,”董崇云微微点头,“贾学录便是在昨日夜里回的。”
纪宣思虑再三,清声说道,“如此刁钻的药引子,不说凑齐,单是想备好一味药,也属不易。或许开出药方的人,就没盼着有人能把药炼出来。”
少年清朗的声音入耳,闻竹同意纪宣的想法。
罗浮门作为民间私教,不是为谋反,便是敛财。若为敛财,便要牢牢把握好药丸独一份的发放权。如此刁钻的药方,便是为打消教众自行炼药的念头。药丸不能自炼,教众只能源源不断地往罗浮门送钱。
“殊成猜疑不假,这些日来,贾学录总是去城北的刘记生药铺。我顺便查探,贾学录的药丸,便是从此处得来。”
“既然可以买来,他为何还要费力自己炼药?”
董生沉吟:“想来定是价格不菲了。”
杨世英查探过,事情确如董生所言,颔首道:“没错。贾家的境况,应是已经负担不起了。”
众人心中皆是喟叹。他们都是读过些书的,自是不信什么包治百病的红丸。药方的门道,他们这帮年轻学子都能看出,贾学录却怎生如此糊涂?
闻竹心中知道,所谓关心则乱。每人都有那么几个能让自己乱阵脚的人。一旦他们有了危险,什么理智、清醒,都不顾了。对贾学录说,只要能救孩子,或许让自己献祭也心甘情愿,何况是几个毫不相干的太学学生?
她摇了摇头,虽然如此,但这绝不是伤害他人的理由。
未等他们说话,由远及近的急切脚步声率先打破了平静。
卫赐推门而入,他气喘吁吁,额上渗着微汗:“杨大哥,你快去看看小武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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