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学正一双三角眼瞪得溜圆,拉开白布,盯着尸体脸面看,全然难以相信,对着仵作抬高声音:
“什么?!没验错吧?”
“这……显而易见,怎么会出错?”仵作无端被吼了一通,放下手上的工具,言语也带了几分怨气。
“居然是女人?女人入太学,千古未有之事……一介女子,竟骗了这么多人,”
朱学录沉默许久,开口便不简单,“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好大一顶帽子。
闻竹冷笑,静静观望这场闹剧。
朱学录一语点醒梦中人,梁学正轻咳两声,掩饰方才失态,顺话头说下去:
“没错,一来历不明的女子乔装潜入太学,究竟是何居心?或是西项国密探也未可知!”
一面说着,一面注视董生和纪宣,不掩威胁意图。
闻竹绕到梁学正背后,忍住出拳的冲动。
你才是密探,你全家都是密探。
还是董生老成,他目光依旧坚定,带着几分怒意:
“是男子如何,是女子又如何?究竟是人命重要还是名分重要?如今在太学之中,学子出了命案,诸位学官不去追查凶手,反而在此聒噪名位之辩,实令天下人汗颜。”
董生不卑不亢,话语掷地有声。
闻竹看着他,不掩赞许之色。
没错,此时不宜与对方争论身份问题。要想对付这帮无赖学官,把更大的帽子扣回去就是了!
董生冷笑,锋芒毕露,反诘梁朱等人目光短浅:“劳烦二位学官好生想想,开封府若得知此事,首先是会因她是女子的缘故,治她欺君之罪而后鞭尸,还是因太学之内发生命案,先调查命案、追缉凶手,余者另当别论呢?”
不想董生尖锐反驳,又惊于董生反应之快,梁、朱一时哑口无言。
从未见过如此犀利的董生,看着眼前的人,闻竹有些惊奇,转而笑了起来。
董生较她们年长,性子也沉稳许多,有时竟让人忘记了,他董崇云也是位才思敏捷,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
“世上终究是明是非的人多些,”纪宣接受了同窗是个女子的事实,从震惊中恢复,自是站在董崇云这一边,“官家仁厚,怎会如你们所臆测般本末倒置?未免太不着边际了。”
两两对峙,剑拔弩张,这出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无人顾及之处,年轻仵作在一旁听着,眼中不时漏出敬佩之色,忽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仵作职责,斟酌道:
“各位……也听小人说一句,”仵作底气不足,“某资历尚浅,死者具体死因,还得明日师父来验过方能作定论——”
还有旁的原因?
闻竹凑近去听仵作说话,未等他话音落下,眼前又是场景变换。
片刻后,她重新回到十斋斋舍。
感受到身前的体温,她缩回手,又向后退了几步。
唉——
闻竹扶额,虽说那一世的事情已和她没有关系,可自己的秘密,终究还是被人发现。
董生的话在理。可世事难料,不知她的家人会不会因她而受牵连?
抬眼看向纪宣,他依旧睡得安稳。
目的已经达到,她正欲转身离开,余光却闯入一抹不和谐的白。
她回头看向熟睡中的那人,一截纱布从袖口中隐隐透出。
隐约记得,他的手臂在太学走水那天受了伤,尚未痊愈。
……
罢了,罢了。
……
次日纪宣醒来,发觉自己安然躺在床铺中,身上盖好了被子。
是她吗?
朦胧中望向对面床铺,依旧未见那人身影。
十月初,秋风萧瑟,晨时,一艘自江南东路而来的客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汴河渡口,一面容坚毅的中年士人率先下船。
一年轻女子搀扶一中年妇人紧随其后,自舱中而出,未等站稳,少女灵动的双眼不住往岸上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
少女的目光停留在岸边一名玄衣青年的身上,喜笑颜开,不住地向岸上人挥手。
“哥哥!”
景元泽一身玄衣,晨风吹拂衣摆,衬得他更加脱俗飘逸。
望着数旬未见的家人,他只浅浅笑着,素来冷漠的眼中是藏不住的温柔喜悦。
少女提起裙摆,向岸上跑去。
“漱漱,当心点儿——唉,这丫头。”中年士人望着女儿的背影,与妻子相视一笑,相互搀扶,向岸上走去。
十月,官家召景彦越次入对,授翰林学士,兼侍讲。
自打在宴会遇见景元泽,闻竹便格外留意有关景氏的任何消息。
消息传入闻竹耳中时,她并不惊诧,反倒是心中石头落了地。
“景彦?”林彻翘着二郎腿,手上照旧是一壶酒,“他本就有名,官家初登大位,励精图治,寻贤才推心置腹,也是常有之事——倒是你,怎么这么上心?”
闻竹手撑着头,静静沉思。
他们正处于汴京城南林彻的宅院中,林彻不修边幅,居所同他在太学的廊屋如出一辙的拙陋。
不怪林彻想不通,景彦初入京,一切未露端倪,就算在上一世,景彦也是因另一件事而名声大噪,现在还没到时候。
“官家为何突然召见景公,朝野可有什么议论?”
“你这话甚没头脑,”林彻放下酒瓶,“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哪有那么多人盯着。不过——”
沉思片刻,林彻忽地抬眼,凹下的眼眶中闪过精光:“你倒提醒了我……汉昭烈欲谋大事,故请孔明出山。景公在知府任上不过半年,皇帝便急着召见……新皇初登基又年轻,正是要做事的时候,只怕——”林彻眯着眼睛,放下翘起的腿,端正了身子,“你难道觉察出什么?”
闻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她不过借着时间差,较众人提前嗅到一丝风向。信息终究太少,她一时也难解其中奥妙,反问林彻:“这位景公,有何不寻常之处?”
“其人刚正,恬淡名利、遵纪守道自不必说,无人不知。若说非常之处……景公曾开坛讲学,于经义上一反古人沉滥之调,颇有独到见解。”
说到此处,林彻眼中多了几分敬意。他早年也曾读过景彦的几篇文字,心中甚为赞同。
难道是召来编书的?
闻竹猜度,心中又起了疑惑。照上一世景彦升官的势头以及天子宠信,总不像只为编修几本经义。
“没别的了?”
林彻白了她一眼:“国朝这么多臣子,当我是神仙?”
闻竹没有回嘴,目光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彻啜了一口酒:“算了,容我喝点酒,才有心想旁的事……”
按林彻的性子,这算是答应了她。
闻竹这才笑了笑,欣喜谢过,道说不叨扰他休息,起身告辞。
“慢着,”
不待她出门,林彻忽想起什么,一双眼睛审视过来,“你最近转了性儿似的,揭发了姓贾的,又不顾自身救了那纪二郎,连唐直讲都成日夸你文章好——”
“怎么,弄走那人后,胆子越发大了?”
闻竹也不避,冷冷一笑。
“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更别说人了——我之前也听我爹说,先生曾经,也并不爱喝酒呢?”
林彻沉默,嘴唇翕动,终究未发一言。
入夜,倚红楼前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门口揽客姑娘一水儿的姿容秀丽,身段绰约,钗环玎珰,夜色朦胧,几人恍若仙子。水袖一扬,柔媚一唤,伴着楼中的幽幽丝竹声,直要把行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帘动,卷起一阵香风。
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倚红楼顶层一间宽敞阁内,姚十三郎收回向窗外眺望的目光,亲手为对面的中年士人满上:“郭公,尝尝这儿的蒲桃酒,虽非绝佳,偶尔一饮,倒别有滋味。”
中年士人面容严肃,沉默良久,也不去接那酒杯,抬眼看向姚十三郎,似有揶揄之意:“十三郎究竟风雅惯了,倒显得老夫杞人忧天。”
郭宾上午方进宫面圣,满腹怨气从何而来,姚贯心知肚明。
姚贯也不生气,见他不接,低头为自己满上:“郭公宽心,左不过官家召见外臣,官家的心思,谁能比您这位国舅清楚?”
姚贯存心试探,觑着国舅郭宾的神色。
二人在青楼大谈政事,实是格格不入。
姚贯是贵客,鸨母特为其在楼中辟一处安静之所,郭宾的人守在门外,连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外间男女嬉笑、丝竹管弦之声几不可闻。
“老夫岂敢妄测圣意?”郭宾抱臂于胸,眼神晦暗了几分,“今日一见,景氏果真是个麻烦人物。”
同汴京大多士人一样,姚贯也曾听闻景彦年轻时的旧事,道是个执拗之人。
姚十三郎起了探究之意,笑得难以捉摸:“嚯,得郭公如此评价,某倒更好奇,这位景学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景彦进京不过半月,初次面圣便授翰林学士。近来官家宠信更甚,许之与参政、枢相同列奏对议事,竟显露出几分天子近臣的光景。
今日郭宾入宫奏对,景彦也在其列。议的不过是讲筵礼仪的微末之事,景彦似存心与他作对,多次直挺挺地驳了郭宾的动议。
郭宾思及今日情形,嘴角冷笑更甚:“景氏诡辩之徒,假借儒者之名,以申韩之术蛊惑君心,出言更是令人惊骇。官家年轻,易受别有用心之人蛊惑。”
听闻此语,姚贯盯着杯中的酒液,挑了挑眉,轻笑道:
“天下英雄能人何其多,或许他是个人物,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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