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回到斋舍时已是午时,正赶上公厨放饭,略填了填肚子,又随董生诸人往明善堂听讲去。
一切太过奇异,闻竹终于得空想事情,思索着一夜间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国子直讲在坛前滔滔不绝,闻竹无心听讲。
夏日炎热,蝉鸣不绝,诸生燥热难耐,都道夏日难捱。待到下课钟响,诸生纷纷涌出讲堂,状似群蜂。闻竹觉得这一下午过得飞快,事先编好一套托词说与董生诸人,避开同窗,自顾回了斋舍。
卫赐还没回来,门扉一关便只剩她一人,紧绷一日的心神终于得一时放松。
闻竹一身疲惫,任由自己瘫在床铺上,思绪漫无边际。在她的感知中,仅过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日,于她命运却已天翻地覆。所谓“恍如隔世”,此时此刻恰如其分。
闻竹调动心念。
她目前的处境,喜忧参半。
第一,她回到了半年前,有半年的时间逆天改命,不可不谓之一喜。第二,今日下来她也发觉,重活一次,每件事并不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在上一世,她并没有遇到纪宣,也无修玉之事。可这次,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闻竹大胆猜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变数的发生,早一刻钟出斋舍,甚至小到多食一个馒头,都可能带她走上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路。变数存在,意味着危险也会随时发生,她却难以预料。
如何破局?
一走了之?这是最容易的解法。不做便不错,回她的祥符县,远离危险之源,从此便高枕无忧。
但她不能走。
大仇未报,她怎愿退逃。起初走上这条异常艰难的路,不就是为了复仇吗?
闻竹本不姓闻,祥符县也并非她的故乡。
闻竹的生父死于庆佑八年,她那时不过三岁。记得父亲死后,常有三五彪形大汉闯进她家来,也不伤她孤儿寡母,只见到东西便砸。砸完便在堂屋一坐,几人放声笑骂,豹眼时不时地瞪向她母女二人。小闻竹不明所以,母亲则紧紧地抱着她,缩在墙角处无声垂泪。打砸者走后,母亲抱着她大哭:
苦命儿,你父亲是枉死的啊!
母亲悲恸,小闻竹也放声大哭。她太小,不知道枉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年之后,河北路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母亲带她跟着逃荒的大队饥民,路途遥远,饥寒交迫,饥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饥饿如恶魔般缠着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闻竹母亲姓于,小字落英,当年落英也不过是一年轻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带着女儿且行且住,从大名府元城县一路逃到开封郊外。
不远便是开封府,落英饿极了,再没了力气,倒在祥符县。祥符县的鳏夫老闻收留了她们。几个月之后,老闻成了落英的丈夫,闻竹的养父。
老闻为人勤劳善良,待小闻如亲生。即使后来双生子出生,他待闻竹仍如旧,无一丝偏向。闻竹也把老闻视为亲父。一家人日子依旧清贫,但也称得上和美。
平静的岁月中,小闻年岁渐长,她忘记了童年的许多事,却始终记得:她生父是枉死的。她想知道当年真相,母亲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说一字与她。
她为母亲的隐瞒哭号过,怨怼过,失望过。直到母亲临终时,闻竹在她床前,奄奄一息的于落英用尽力气握紧闻竹的手:“小竹,我知道你的性子,万事都要求一个结果。可是太较真,反而伤了自己啊......你不要怨我,当年......大名府之事,你不要再想了——你这些年改易身份已是胡闹,待及笄后,恢复女子身份吧!你能安稳度日,便是我之心愿。你懂吗......阿冬......”
她生于冬月,阿冬是她的小名。自从离开元城县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这样唤过她了。
十三岁的闻竹泪眼婆娑:“阿娘...您就甘心让仇者如此快活吗?”
“我不甘心,又待如何?当年......又不是没试过......”
后来,她终究没能遵从母亲的遗愿。
过往之事,皆不忍观。十八岁的闻竹收回思绪,眼睛酸涩。
现在的她连仇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仇恨未雪,自己怎能一走了之?
她决不会离开。纵是死卦,她也要闯出生门。
闻竹闭眼沉思,要想破局,既要外力也要内力。外力从何而来?她心中已有了想法——
纪二郎。
挑拨他与胡衙内势不两立自是不太现实。不过与他交游,或可得一二庇护,做许多事也可行得方便。
只凭外力还远远不够。他人庇护终不可靠,若全寄望于此,必不能行得长远。破局之手,仍在她自己身上。
既然她不离开,就只能让胡衙内消失了。
想到这里,闻竹翻身下床,从书堆最底下扯出一个簿子。她左手撑头,努力调出这半年间的一切记忆。
“万和元年六月,汴京黑市蔡老板......八月,官家幸太学......十月,太学失火......”闻竹提笔写下几行字。无数次扶额,发髻被抚得凌乱。
除了这几桩……还有什么什么别的大事……
怪她无用,上一世,她常为阿堵物奔忙,不是去黑市周旋,就是在斋舍抄书。余下还要修习学业,太学生之间的宴饮交游都很少参与。
天色渐渐暗淡,一到傍晚时分,乌鸦便盘旋在太学上空,吵得闻竹更加心烦意乱。闻竹点上灯烛,胡乱的翻着手中的簿子。
这是她常用来记事的簿子,或许能从中忆起一二旧事。
簿子停留在一页,这是她六月以来最后的笔迹,闻竹住了手,上面赫然写着
“刘记书铺 《公羊传》 限六月十七”
闻竹恍然,翻出书案旁的几个抄本,略看了一下抄本的进度。
定公十年......尚可,将将一日便可抄完。
太学贫寒学子常以抄书、代人写信等活计赚些零钱补贴生活。闻竹和卫赐亦是如此。
没错!上一世,就在后日,她去给书铺刘老板送书。刘老板见她年轻善书,一副缺钱的样子,抄的又快又好,客人甚是满意。便将她介绍给黑市蔡老板,从此,闻竹才搭上了黑市的生意。
蔡老板在汴京黑市不算家大业大,只做些书本生意,再加倒卖些字画。既是黑市,便不全是干净的生意。记得上一世,闻竹在蔡老板处接的抄书活计,除了野史,天文图谶等朝廷**,竟还有地方门派教众宣讲教义的册子......
在黑市混的有几个良善之人?蔡老板吝啬至极,经常克扣佣金。她还记得蔡老板的话:“闻公子,汴京会写字的海了去了,说实话,那起子穷秀才巴不得求我给他们活计!他们开的价远低于公子啊......看在和公子的交情,我顾念情分,公子却吵着和我算账,置我于何地啊?”
闻竹怎会听不懂话中威胁之意?虚伪至极,令人连连作呕。不过客源在他手上,她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闻竹之所以如此执着于阿堵物,实是为以后铺路。她要想科举,解试省试,二考搜身这关她不得不过。一旦身份败露,她多年来的努力终成泡影,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当年,她也曾向林彻提出隐忧。
“有钱吗?”林彻眼中充满了戏谑,“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若能拿得出五千贯,都不在话下。”
听了这个数目,闻竹有些发晕。国朝普通小民,一年收入不过几贯。五千贯,足以在汴梁最繁华的地界买下一整座豪宅。
自此,闻竹为了前途,便开始了漫漫赚钱路。
上一世她接抄书的活计,来者不拒,常夜里熬鹰,累得半死,最终得利不过尔尔,并不丰厚。如今她不仅要继续为科举铺路,还多了胡衙内一事,用钱之处只多不少。
蔡老板实在卑鄙,可有一句话没说错——京城会写字抄书之人多如走狗。纵使她抄得好,亦不算独一份。
靠此赚些微薄的佣金,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钱更多,且离了她就不行的活计......
闻竹起身开门,远远传来太学暮鼓音,暮鼓之后,太学便要锁门了。微凉的晚风灌入门内,瞬间使人清醒了许多。她斜倚在门上苦想。
有了!
她多年抄书下来,也练就了一门技艺:无论是谁的笔迹,她微加练习模仿,便可仿的**分像。
或许有一个方法。
闻竹正欣喜,远远望见卫赐的身影。
卫赐神情颓唐,面色阴沉。想是李娘子病情不好,闻竹收起笑脸,注视着卫赐,脸上多了几分担忧。
“老卫,伯母病情怎么样了?”
卫赐进门,门都顾不得关,面如死灰,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大夫人阻挠,我好不容易才把郎中请来,母亲的病.......并不乐观。母亲只身在家,任由大夫人摆弄。唉,我实在没用!如此下去,母亲何时能好......”
卫赐恨自己无用至极,怕闻竹也会笑话他,故而隐去一部分心声:家中钱财尽由大夫人掌握,卫赐连一分钱也拿不到。待他身上这袋银钱花完,他只怕连延医抓药的钱也无了。
闻竹并未言语,只是扯过椅子让他坐下,关了斋舍的门,转身回来撑着茶案,自上而下注视着他,目光灼灼:“老卫,你不必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让伯母的病好起来吗?”
“那是自然!”卫赐觉得好友的话有些没来由,从椅子上站起,“如果能让母亲的病好起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闻竹重重点头:“既是如此,我接下来说的,你仔细听着。”
纵使卫赐不说,闻竹也知道她的难处,全在于一个钱字罢了。
她此番是想拉卫赐入伙。
卫赐画技得卫老爷真传,画艺高超。若依她方才所想的法子,将画技尽数发挥,何愁赚不到钱。
“后日午后,我去刘记书铺送书,你和我同去,”闻竹面露狡黠,“有大生意可谈,此事若成,利润胜平日抄书所得十倍!”
此语直击卫赐心灵,或能解目前窘境,忙道:“甚么好生意?”
闻竹将心中初步所想的法子,如此这般,与他一一说清。
听完好友的话,卫赐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不住的颤抖。
这……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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