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见旧友,陈宜良看着沈居安,脑子里瞬间浮现的竟然是谢煜。
如若追溯上一次见面的时间,恐怕还要追溯到二人的双十年华之际。彼时陈宜良研二在读,趁着空闲时间跑回国内。家里清净日子没待两天,又显得无聊跟沈居安约饭,初春的料峭寒冬,二人吃完饭后逛超市消食,沈居安路过蔬菜生鲜区轻车熟路地挑着食材。陈宜良看着他比对两款咸肉,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最近春笋不是到时令了嘛。我想着做腌笃鲜。”
逛完超市已临近傍晚,他不想回家,又不想出去闲逛消磨体力,嚷着要去沈居安家里躺沙发。沈居安也没拒绝,提着购物袋就截了辆的士,“走吧。”
落地半旧小区门口,电梯匀速上升,陈宜良跟在身后等着沈居安输密码。大门打开,屋内一片漆黑,沈居安在门口的鞋柜找了双一次性拖鞋给他,“进来吧。”
随着灯光亮起,陈宜良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不太大的房子,餐厅客厅阳台全部打通,整个空间一览无遗。沈居安拎着食材进厨房,招呼他随便坐。陈宜良步进客厅,环视四周。面积不大,满满当当地列着各式东西,但摆放颇具条理,因而并不显得杂乱。门口旁的一小片区域划分为玄关,摆着两个鞋柜和穿鞋凳,绕过鞋柜往里走便是音乐区,防尘布罩着一台立式钢琴,旁边两把吉他放在恒湿箱里,上方墙壁钉着架子摆着两个实木长笛盒。音乐区往里便是电视柜,电视挂在墙上,下方的柜台上影碟机两侧摆放着罗列整齐的电影碟片杂志和各式游戏机及手柄。再往里是餐厅和厨房。
电视柜正对面是他坐着的白色布艺沙发,沙发左侧摆着动感单车和各式家用简易健身器材,一张滑雪板倚墙放置。右侧立着两个储物架,琳琅满目摆放着各式小型物件,从相机胶卷到玻璃花束,从黑胶唱片到各色书本,还有好几个大型积木齐齐摆在其中。
不过这些都还算平常,真正有意思的应当属于沙发背后的一大片照片墙。
说是照片墙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一块大一点的毛毡板子,其上乱钉着些照片和随笔。随笔看不出笔迹的主人,照片主角倒是一目了然——不外乎是沈居安和谢煜。一整墙的照片,有沈居安本科和硕士毕业时与谢煜的合照,也有两个人在各地旅游景点的合照,当然更多的是谢煜和沈居安的单人照片。
都是一些毫无构图和光影追求的照片,背景无一例外是在这个房间里,比如沈居安在阳台上发呆,又比如谢煜趴在沙发上打游戏。陈宜良随意扫了过去,有的照片饱和度过高,有的曝光过度,但都还算是正常照片范围内,直到他看见其中几张。一张是俯拍视角,沈居安躺在沙发里,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想要捂住镜头,手伸得太快,一整条手臂都糊成了残影。还有的是两个模糊的人影,凭色彩轮廓只能判断出是两个穿着背心的人,一个人搂着另一个人的脖子。诸如此类的模糊幻影图还有好几张,其下的日期都标在同一天。
“来,喝橙汁。”沈居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宜良转身接过,又回头去看那些照片,沈居安跟着他的视线落在那面照片墙上,道:“当时谢煜觉得这里太空了,我就说那贴个照片墙吧。”
“你们这几张私房照怎么回事?”
沈居安无奈道:“什么私房照……你用词怎么总是怪怪的。”说罢凑近看了看陈宜良指的那几张,了然,“这个是那天我们喝多了,他非要拍照,就拿着相机按着我乱拍一通。当时喝大了醒来什么都忘了,还是我后面洗照片的时候才在相机里发现的。觉得拍都拍了就一并洗了出来。”
陈宜良倒在沙发里,看着沈居安推着茶几过来摆上蛋糕,“你们这房子多大?”
"七十多八十平吧。"
“月租多少?”
沈居安报了一个数。
陈宜良瞪大眼睛,“就这房子?”
“附近都这个价位。”沈居安也无奈耸肩。
他吃着沈居安端过来的磅蛋糕,闻言啧啧摇头,感叹着燕城房贵久居不易。沈居安一边跟他附和一边换着客厅几个花瓶里的花。
“怎么就换了?”
“前段时间事情太多没空换,过两天又不在家,先换着。不然回来就死了。”沈居安干净利落地把移出来的花打包进垃圾袋里。
“不在家?你去哪?”
“去看看谢煜。他在外面拍戏,我去看看。”
蛋糕吃完,陈宜良喝着果汁,听见这话连连摇头说着哎呀哎呀。沈居安不解,回头看他,陈宜良没说摇头的原因,问了另一件事,“你跟谢煜住感觉怎么样?”
沈居安插完花转头看陈宜良,思索片刻后回答:“委屈他了。”
陈宜良的表情显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他起身凑近对着沈居安仔细打量,沈居安被他盯得不自然地向后躲,问:“怎么了?”
“你这话听着怎么那么……”陈宜良顿了顿,“怎么跟那种领着大小姐私奔的穷小子一样呢?”
一句话刚刚说到“大小姐私奔”几个字,沈居安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很有素质地没往外喷,只是捂着嘴低头咳得风摇雨坠。接过陈宜良递过来的纸,抬起头来时一张脸咳得发红,问得情真意切,“陈宜良,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他倒是没想什么,但谢煜一定在想什么。
那次见面之后陈宜良又飞回学校继续苦哈哈地读研,研究生生涯一结束便辞了乐团首席的工作回国。一次从家里出来躲清静时被人看中,递着名片问他想不想出道。陈宜良闲得没事干跟那人攀谈,没两天便带着律师过去看合同,无误后便直接签订。签约后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送他去参加大平台举办的选秀节目只求混个眼熟,毕竟唱跳俱废只有脸能看,奢想出道未免太过异想天开。收拾东西准备去拍摄地时三瞒四瞒的签约还是没躲过他哥的眼睛,陈颐越专程开车回家把合同拍在桌子上,“怎么回事?”
陈宜良看了一眼,“就字面意思。”
“你放着琴不拉去淌什么浑水?缺钱花了?”陈颐越不可置信。
“不缺。你放着班不上来管我的破事做什么?”
“你这样怎么跟爸妈交代?”
陈宜良随意摆了摆手,“陈颐越,你真当他们会在意?别天真了。他俩现在不知道跟哪个情人逍遥呢,哪里有空理这点事。你应该跟他们学学,有空管我还不如收了心思回去好好上班。我要是混得不行还得靠你呢。”
陈颐越拦不住他,陈宜良拉了行李箱就往车上跑。进入训练营前前接到谢煜电话,加了联系方式以来他跟谢煜都不过是节日问好朋友圈点赞的交情,一时接到电话还有些怔愣。谢煜的声音很急,接通之后一句“你这两天有没有联系过沈居安”把他砸得劈头盖脸。陈宜良否认,谢煜顿时沉默,再开口时声音充满死寂,“我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的原因不久后便全国知晓。
沈居安的父亲是沈桀,这件事还是楚箐箐告诉陈宜良的。他不可置信地又回去看了一遍新闻,谢煜获奖的消息和沈桀被逮捕的消息并列两个紫色的“爆”字。看完了还是不可置信,“沈居安从来没提过,你怎么知道的?”
“林春和说的。”楚箐箐道,“或者你也可以去问谢煜。”
陈宜良当然没有去问谢煜,毕竟没人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听到过谢煜的相关消息。拿了朗德海的奖他本应该更加活跃的,拍戏啊接活动啊什么的,可是都没有。”陈宜良慢悠悠地吃着盒饭,“他连朋友圈都不发。有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弃号了。结果没想到他是去憋了个大的,27岁就拿了蒙斯特,多风光。只是我当时在想,如果是你,他估计还能再早几年。”
沈居安早已吃完盒饭收拾好垃圾,正坐在对面慢悠悠地喝水,听罢表情没有任何波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而且你也太抬举我了。”
陈宜良看着沈居安,第一次发现皮相可以蒙骗人的双眼。他不语,低头看着碗里的菜品,很久之后才说,“我那时候总觉得你会是蒙斯特史上最年轻的最佳导演,也总以为你们,又或者我们,都可以长长久久。”
他记得很清楚,再一次见到谢煜是在谢煜捧下蒙斯特的第二年。那年楚箐箐带着《花自飘零水自流》回国直斩银象,林春和打败国内外一众同龄男演员拿下《侠客行》男主角,任炜彤带着《北斗归途》全国巡演,他的男团合约结束后转行歌手,新歌拿了年度人气榜首。转了半个行,行事作风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扯着濒临破音的嗓子唱歌,依旧被汹涌人潮喊着不知真假的喜爱,跟女友当街热吻被粉丝痛骂一整天这种公关危机最后也是被快速原谅,因为“陈宜良就是这样的人”。
沈居安依旧不知所踪。
谢煜的第四部戏是一个沉闷的文艺片,导演是叫座不叫好的商业片大拿王浩。拍的电影主打高票房搭配低艺术价值。老人家拍了半辈子,钱和名气都有了,临近退休还是对学生时代的毕设念念不忘,决定自己出资拉上几个老朋友,把毕设重拍一遍。找了一堆演员,男主角的剧本递到谢煜面前,很經典的文艺片配置——贫穷的小镇青年梦想成为摇滚乐队主唱出人头地,自顾自地走上实现梦想的路。拉上几个好朋友組成樂隊,完全不懂音樂的幾個人最後竟然真的從小鎮唱到了省會。而後在比賽海選時因为话筒故障落選,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家。從此再也沒有做過夢。
坦白講,中規中矩的典型文艺片故事。適合給十幾二十歲的學生拍攝,毕竟过分年轻的年纪里矫情都显得浪漫。陈宜良被邀请过去写主题曲,拿到剧本的时候还以为会请些刚刚毕业的小年轻或者圈里某些演技仅粉丝可见的年轻男明星来当主演,因而听到王浩说剧本有递给谢煜时没忍住吃了一惊。那时谢煜已经近三十且手握蒙斯特和好几座地区级A类奖项,无论怎么看都应该在知名艺术导演、大制作、极具现实深度齐聚的影片中出现,而不是陪着一个商业片导演重返学生时代。这一举动不亚于杀鸡用牛刀。
谢煜最后却点了头。
炙手可热的年轻影帝愿意合作,电影拍完光靠着谢煜的名头就不怕院线排片,后续的招投更是轻松不少。王浩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千里迢迢地就要赶过去跟谢煜见面。陈宜良得知消息也提出要跟随前往,王浩那边乐得高兴,带着他就飞了过去。
其实跟谢煜见面这件事完全是毫无必要,为电影写歌其实没必要跟主演见面,交涉只需要与导演沟通。可他们多少算是朋友一场。陈宜良落地酒店进入会议室,王浩看见谢煜立刻迎了上去,嘴里念着的都是多谢他的合作。谢煜看见他很是自然地笑了笑,伸手与他相握,“陈宜良。”
“好久不见。”陈宜良回握。
王浩看着他们,问:“你们认识啊?”
“校友。”陈宜良道。
“那挺好,大家有什么想法交流也方便一点。”王浩更开心了。几句寒暄躲不过去,王浩一落座便以一副感慨的语气道:“你愿意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其实你不接才正常,这个本子太浅显普通,只是个学生作品。”
谢煜只是笑,“谁又不是从学生作品拍起来的。”
陈宜良在对面,闻言抬头看谢煜,这话说得既真心又客套,他在心底盘算着真假。后又听王浩迂回婉转了几次感谢的话,才问道可能是这次见面最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愿意接?”
“因为梦想不成真是一个太平常的事。”谢煜十指相交,目光微微放远,语气变得轻了一些,“也是太残酷的事。”
这种话从谢煜口中说出来总带着抹不掉的违和感。一个全球知名的影帝,年纪轻轻就站在名利顶峰,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可谢煜聊起梦想破灭这件事的口吻分明是经年累月浸出来的怅然。
说到这里时陈宜良看着沈居安的脸,对方正在低头倒水泡茶,鬓旁的碎发垂下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捕捉不到思绪。见对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宜良便继续说下去。
王浩不由得追问下去,“我知道这样的评价很俗气,但是27岁就是蒙斯特影帝,你的梦想依旧没成真吗?”
谢煜摇头,耸了耸肩,“我的梦想可不是当影帝。”
如果这是访谈节目,主持人应该会顺着话口问下去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但王浩是个商业片导演,闻言只是点了个头,“做导演也不是我的梦想。生活就是这样。”
“27岁拿了蒙斯特,偏偏还说自己的梦想不是坐影帝,他这话说出来多少口口声声说我爱表演结果演技一塌糊涂的偶像演员需要羞愧而死。”陈宜良点评得毫不留情。只不过按实际行动来看陈宜良也没比那群偶像演员好到哪里去,毕竟身为歌手他还能在大舞台上倾情跑调。但对陈宜良来说歌手毕竟只是兼职,因而他点评得毫无心理负担。
沈居安正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分类进不同的垃圾桶里,听到这话难得抬起头与陈宜良对视,“他的梦想本来也不是做演员。”
“那是做什么?”
沈居安不言语。
很久,亦或者是片刻,沈居安才再次开口,依旧是温和的声音,语气却有些无奈。他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年纪的面容被双手掩住,隔开了真实的表情。“陈宜良,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问什么呢?”
“我在想为什么会是你?又或者说,为什么会是你们?”陈宜良说,“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聊肖斯塔科维奇。当时我在拉他的大提琴第一协奏曲,你说这个曲子让你想起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然后我就听你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的尼采,一点没听懂。后来我真的去找了那部电影来看,看到第三天的时候睡着了,心想我的确是个俗人只喜欢爆米花电影。
“但谢煜会跟你讨论那匹马。”
有一次在学校食堂吃饭,陈宜良落座,意外看见二人正在他的前方。谢煜正在和沈居安讨论那匹马。谢煜说尼采认为自己和人类就是那匹马,在最开始为了躲避苦难而选择迈步向前,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无论如何向前走,鞭子始终都会落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马便不愿意向前了,因为苦难无法躲避更加无法面对,命运降临之时我们都只会站在原地。沈居安在旁边慢悠悠地说:“我觉得尼采之所以伏在马身上哭其实是在哭马夫。上帝已死的现实下人类不再拥有驱使动物的权利,马夫驱使马不过是出于权力和力量。一旦一个人默认拥有权力和力量便可以驱使另一个生命,那么他自身便直接堕入了被驱使者的命运。”
餐厅里喧闹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地讨论着购物和娱乐,只有他们在这拿腔作调地聊着尼采为什么发疯。文艺得太过分。
“当时我就想,怪不得是谢煜。”陈宜良看着沈居安,“我以为你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明明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沈居安安静地听完,开口的声音很淡,也很远,听不出任何情绪,“可能就错在我当初跟他搭话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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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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