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起初谢知遥就察觉到云倦是个极省心的孩子,但是真相处了将近小半个月,他才真正明白云倦究竟有多么“省心”。
每每天色未明,云倦便起身洗漱去学堂;晚上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一些。想到她和要好的小姐妹关系亲近,应当是趁着放学的空档去哪里玩乐了一阵,所以谢知遥对她的作息从未多说什么。
功课上更是如此。刚开始几天,谢知遥还会日日翻阅云倦当日的课业,哪里错了便为她逐一讲解指认;可多过几日他就发现,只要讲过一次,云倦几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且错处越来越少。再过几日,就连这方面也几乎不需要他再操多少心了。
就连用度上,云倦也要得很少。谢知遥这段时间仍旧忙碌,经常要下山去办事;每每问起云倦想要什么东西,她都只是摇头,说:
“没什么,不麻烦师兄了。”
云倦说不需要,谢知遥也还是会备上一些。可不管带了什么回来,云倦总会带着笑意道:
“谢谢师兄,我很喜欢这个,麻烦师兄了。”
他甚至还起过逗她的心思——想着她这样稳当的一小孩,若是专门买一幅粉红色的轻纱帷幔,她多半会露出一点不快吧;到那时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问清,她究竟喜欢什么。
结果她只是接过,神色欢喜,却也不急不缓地把帷幔拿回去挂上;挂妥之后,还礼貌地请他进屋看看位置是不是合适,让送礼的人知道这份心意没有被薄待。
谢知遥经常含笑示人,这一来是礼数周全,二来也因他眉眼清润,本就让人心生亲近。
但他还是没弄明白——云倦的笑,到底是因为她真的喜欢,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需要如此?
同她一起看过新挂起的粉色帷幔后,两人从水镜前经过。瞥见镜中自己唇角那一点轻轻的笑意,他第一次把弧度压了下去。
笑得多,似乎也未必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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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谢知遥正与同门分理门务,听许恺提起:再过两天,便到三月一次的小考了。
虽是自己亲自带的小师妹,但云倦没有提出,谢知遥也未曾让她“走后门”。一来这种事影响不好,只是不用在上午去做工,已足够引同龄小孩艳羡;二来他也觉得云倦并不需要。且他经手门中多项事务,心里明白:就算去了甲班,也不代表什么。
能得到的东西,还不如云倦若肯叫一声“师兄”,自己给得更多。
想到云倦那份“省心”到近乎古怪的模样,谢知遥不由看向许恺——他记得许恺偶尔也会去负责丙班的课。
为了亲自带的小师妹,问一句她上课如何,想来无妨。
许恺被问起,自是知无不言。也谈不上说云倦坏话——这孩子课堂上极听教,偶尔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可一旦点名发问,亦能对答如流。大概只是看起来那样而已。
这时,恰好有管事进门,听见他们谈到云倦,也插了一句:
“云倦啊,这孩子哪都好,就是上午上课常常掐着时辰才进门。”
丙班只排下午课,云倦上午便去乙班旁听——乙班正是这位管事在带。谢知遥这才想起,自己一时竟把这一茬忘了。
“而且上午还打瞌睡,也不知前一晚几点才睡。”
这位管事性子急,教起书来也严。云倦的功课挑不出错,可他最看不得学生偷懒打盹,因此每每都疾言厉色地喝止。倒是每回下课,云倦都会过来认错请教,小丫头一笑,叫人心里也跟着舒坦些。
许恺听完,倒有些纳闷:
“她怎么从没来找我问过?一到点下课就走,半刻也不耽搁。”
管事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在面上的茶沫,悠悠道:
“说明你本事还没到家,不想问你呗。”
众人笑了一阵,话题很快拐到许恺迟迟未能突破练气二阶上头。
谢知遥低头看茶。茶水微凉,茶梗浮着,面上也跟着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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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云倦都还没下课时,谢知遥就悄悄蹲守在学堂附近,他现在有一些疑惑。
为什么天不亮就去上学还会迟到?
为什么作息正常上课的时候还会打盹?
为什么明明刚下课就跑没影了却总是晚到家?
本想等云倦回去之后再问她,但总觉得她会为了让自己“省心”而不说真话,或者含糊其辞掩过去,所以还是亲自来看一眼吧。
谢知遥还从未遇到过一个如此“省心”又不让人“省心”的人。
时辰到了,陆陆续续也看到有孩子出来了。周杏枝今天被掌门叫去单独授课,所以今天云倦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可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也迟迟不见云倦出现。
谢知遥少有的有些不耐烦了。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了。云倦明明只是一个八岁出头的孩子,却好像有许多秘密,牵着他去接近;可真接近了,又发现她如此纯粹,仿佛什么都没有隐藏——就像她现在房里挂着的那面水镜。
他正要进门,只见门口有两个束着黄色腰带的乙班孩子,捂着嘴边笑边回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此时的谢知遥用灵气掩住了身形与气息,修为不及他的人察觉不到。他顺着两人回头的方向看去,正是丙班的课舍;窗边,一个小人影在埋头翻找——是云倦。
“你说找不到了她会不会哭啊?”
“这可是余师叔特地要求今日要预习批注的课本,她明天拿不出来一定要被批!”
“经常上课迟到还敢在课上睡觉,关键是她笑笑道个歉就过去了,一定是余师叔看在谢师兄的面子上才饶了她。”
“那我们丢了吗?还是烧了?”
两人还趴在墙头,欣赏云倦因找不到课本而心急的模样。不知哪来的力气,拿书的那个忽然一歪,整个人栽了下去,惊呼一声。云倦恰好回头,与墙头上另一个带着坏笑的男孩对了个正面。
那男孩被她不带笑意的漆黑眼睛一晃,也跟着失手跌下去。两人慌忙爬起,拉着就跑。那本书却留在原处,沾了泥土和草屑,甚至还有一只脚印。就算明天带去丙班,余师叔也要责她不爱惜书本。
谢知遥想,他此刻应该现身,告诉云倦方才发生了什么,再领着她去余师叔那边说明情况,取一本新的。
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云倦缓步从学堂出来,走到两人跌落的墙边,从草里把那本书捡起来,用衣袖细细拭了泥污。她眉心微蹙,神色略带困恼,下一瞬又松开,好像已经想到明日会发生什么,也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她回到学舍收好剩下的东西,背上小挎包要回去。
这期间,她片刻也没往两个孩子逃窜的方向看。或许她甚至知道他们是谁,毕竟白日里同堂上课。可她的表现就像压根儿不记得此事,仿佛那本让她找了许久的书,是自己凭空出现在墙外、又被踩了一脚。
谢知遥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恼了。那两个捣乱的小男孩,照理该一人踢上屁股一脚;至于云倦……算了,女孩子总不该动罚。
不过还是得说她两句——不能总这样息事宁人。
谢知遥仍未现身,跟着云倦上了回住所的山路。
即便现在回去,云倦每晚也不该那么晚才到。
他很快就发现,山路上第二天刚填补过的坑洞又大大小小现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些,已被小石子填平。
这一段还算顺利;到下一段坑洞更多时,云倦便不再赶路,而是去路边搬石头,或用树枝在松软处刨些沙土,挪到坑里,末了再撒一把细沙。她站上去跳两下,把它压实。脸上不见一丝不耐,反倒在看着被自己补好的路时,露出一点得意的笑。
她又补了几个,见天色将暗,才加快脚步往回跑。路上还有没补完的坑,她这时便不再停留,一个跨步过去。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虽说加快了步子,路不平那也走不快。
不过云倦总能把时间掐得刚好。等她到门口,差不多就是平日里那个点了;再过一会儿,或许更早一些,谢知遥也会回来。
然而她站在门口并不急着进屋,而是到旁边浅草掩着的小坑里,取出一个粗制的木水壶,细细把脚上的泥土冲净,又在草上踩了几下,去掉多余的水,保管不会在院内踩出水脚印,这才开门进去。
谢知遥有些无奈地想笑了。他没想到,连第一天他不经意显露出来的那点爱清洁的讲究,云倦都记在心里——明明从没有人察觉过。
云倦进屋,先唤了一声师兄,未听到回应,便以为谢知遥还没回。
她回到自己房间,掩上门,坐到书桌前,先拿出课业,又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子。这应当是中午从饭堂带出来的,现在吃已经有点凉了,但云倦并不在意,一边小口吃,一边写。
中途她推开窗,往主屋那边看了一眼,见没有亮灯,又关上,只是面上带了点疑惑。
她并不知道,那位她以为还未回来的师兄,正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看着她。
等她写完一本,轻轻打了个哈欠。谢知遥以为她要洗漱睡了,不想她只是理了理烛火,又取出第二本,以及那本被踩过的课本。
她如今两个班都上课,不仅丙班的功课要做,乙班虽只上半天但也是需要的,因为余师叔通常会在上午布置,本是想方便大家下午有不懂的就去请教。
谢知遥见她这回写得慢,每一笔都格外认真。比起先做丙班功课时的利落,想来是因为余师叔不只看对错,也要字与态度。
灯油将尽,云倦也正好写完。此时与她平日睡觉的时辰差不多,只是今天为找那本被故意藏起来的书,多耽搁了些。可看着她的样子,似乎也不觉得累,甚至连叹气都未曾有过。
就像这半个月搬到师兄院里后遇到的麻烦,也没有哪一件真影响到她。
她洗漱毕竟,睡前还去敲了敲谢知遥的房门。
“师兄,你回来了吗?”
房内传出些许动静,跟着灯光亮起。今晚的师兄,好像不太爱说话。
“嗯。”
声音闷闷的。
云倦担心地问:
“师兄你不舒服吗?”
“……没有。倒是你,今日如何?可有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师兄帮忙吗?”
这个问题,谢知遥每日都会问。云倦的回答,总是一模一样——
“今天过得很好,课业也完成了,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谢谢师兄关心,就不麻烦师兄了。”
说罢,一旁的谢知遥还看到了,就算隔着门云倦的脸上也挂上了往常当着她面回答这个问题的笑容--依旧是两个小酒窝挂在嘴角。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生出伸手去点一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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