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倦想师兄应该确实是有很忙的事,才会在自己去如厕的时候,丢下银钱便不见了人。
“里头坐满啦,等位要排到后院!”
“后院也满了,靠窗那桌快吃完没?”
“再挪挪再挪挪——三位客官先借坐一椅,可好?”
“这边两碗面,别放葱!”
“好嘞——热茶、清汤面、再加副碗筷!后面几位客官,里头没位了,稍等稍等——”
在店小二第四次投来——你个小丫头片子咋还没走——的目光时,云倦还是起身了。
店小二立马满脸堆笑迎过来,将她送到门口。
“客官慢走,常来常坐,改日再叙哈!……哎哟!客官您可以进来了,这儿正好空了一个位置。”
出了店门,云倦就找了个店门口的树荫下站着,确保等会儿谢知遥回来找她能第一眼就看见自己。
先是站着,然后蹲着,最后找了个台阶坐着。
午膳的忙劲儿过去了,店小二此时出来倒了桶水,发现怎么一个时辰了,这小孩儿还在门口坐着?
不过她待的地方也没妨碍到别人,看过去的时候还会礼貌地对自己笑一下,倒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孩子,瞥一眼也就忘了。
嗯,师兄应当真的很忙,才会现在还没来接自己,但是如果店小二之后还看到自己,怕是会上来搭话了,好像有点麻烦。
挎包里其实带着师兄塞的灵符,只要撕开就能告诉师兄自己在哪儿,不过想到师兄在忙,云倦还是坐起身拍了拍衣袍打算自己回去。
反正她也不是一个真的八岁孩子,这地儿回门派的路还是记得的,大不了在山脚下等着师兄,如果要入夜了就自己爬吧。
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可就算云倦不当自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现如今她的身子骨也确实就只有八岁。
“小孩儿,你等等……”
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云倦,此时正是多数人在午休的时候,街上没什么人,能担当起“小孩”这个名头的也就是云倦了。
“老婆婆,您有什么事儿吗?”
那老太婆目光一转,在看到云倦回头时,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面前的丫头虽不是长相水灵,身子骨看起来也单薄,但笑起来却是让人感觉舒适,卖出去应该能有个好价钱。
“好孩子,婆子腿脚不灵便,今早出门赶集崴了脚走不动了,前面几步路就是我家了,你扶我过去成不?”
树皮般苍老的手指向了不远处的小巷子,看起来就狭窄昏黑,没人会路过,也听不到呼救,实乃作奸犯科的绝妙场所。
云倦真没想到自己还真会遇到拐小孩。
先不说她不是真小孩吧,就这种拙劣的手法就算是拿去骗真小孩也未必能成。
哦,杏儿说不定能被唬住,她还挺好骗的。
老太婆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就等着云倦来扶自己呢,但眼前的女孩一扭头却没了之前的笑脸。
漆黑硕大的瞳孔与她上了岁数已经有些老花的眼睛对视,竟然在烈阳的午后生出一丝寒意——这不该是一个小孩子会露出的表情,不过下一秒她依旧眯起眼露出微笑,说出来的话轻快:
“也不远啊。”
“啊……嗯……咳咳!所以好孩子你帮帮我吧。”
“嗯……”
漆黑的眼珠溜溜转,然后笑容一下子又没了,她的话平稳,又带着一丝孩童的天真。
“那你爬回去吖。”
“你!!咳、咳!”
刚刚是装咳嗽,这一回倒是真被噎着。虽然是第一次出来干这种事情,但却是从未遇见过如此古怪的孩子,正想骂两句,谁知云倦已经跑没影了。
张婆子啐了一口,刚还瘫坐在地上装作无力的样子,现在弓着身小跑着去那条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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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对云倦这种人,比起绕圈子哄骗,不如干脆利落直接动手。
毕竟她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吗?那对方无论做了什么,云倦最后都会接受的。
不过被一闷棍捆起来,关在破庙里等买主牵走这种事——就算是云倦,恐怕也没办法继续“无所谓”起来。
“就这死丫头片子,刚才那张损嘴脸呢?”
先前在街上装作腿脚不便的张婆子一脚踢了踢人。破庙里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土腥与旧香灰的味道,在她嘶哑的嗓子眼里磨出一道粗响。
云倦眼睛被破布蒙着,嘴里塞着帕子,手脚都捆得结结实实,细瘦的身子被捆成一捆,活像一条风干的腊肉。
“这包倒挺新,瞧着像个好东西……咋里头净是些书。”
张大彪把小挎包倒了个底朝天,书散了一地,几张纸符被风一扬,飘飘悠悠落到一旁,被瘦猴一把抄住,待看清是什么之后,晃了晃手里的纸,嘴角挑起一点刻薄的笑。
“嘿,这八成是修行之人使的符纸。”
张大彪听了不屑一顾:
“还是个有根的丫头,价头还能再添一层。”
“北边那家修仙世族正收仆役,规矩严,价也高,我看她合用。”
“嘚,看这小孩身子骨不行,怕还没到就散架了,出岔子划不来。”
“不过她就醒来时挣扎了一下,也不哭不闹倒还挺省事的。”
老太婆看了一眼云倦蜷在地上的模样,提了个主意:
“南头那户人家近在咫尺,眼下正招人,也能去。”
张大彪不解:
“娘,这也忒近了,要是她家里人找上门……”
老太婆也踹了儿子一脚:
“你这榆木脑袋转不过弯儿?这一带哪来的什么大门派?像她这么小的,多半是家里供不起才送上山。再说了,小门派也管不着城里这点营生。”
瘦猴也在一旁搭腔:
“理儿就是这理儿,修行人忌讳在城里折腾,小门派的娃多半自己贪玩跑下来的,真闹起事来也轮不到他们管。”
张大彪嗤了一声,把几本书踢到一边:
“修来修去,不还是出苦力?哪有咱这点硬活儿见钱快。”
云倦侧耳听着,竟有些想随着他们点头——若真把账细细算起来,许多底层修行人的日子,并不见得比给大户人家做活更体面更好过。
反正都是干活,底层修仙者不仅要挣灵石还得赚凡间的货币。毕竟绝大多数的修仙者还是不能一直待在灵山上靠吸收天地精华,喝露水维生。也就是说底层修仙者其实都得同时打两份工,如果遇到时运不济的年头,替人作法驱邪时田里刨出来的粮食也能当报酬抵了。
云倦倒是不急,师兄大抵是能找过来不会放自己不管的。若换了旁人兴许不在乎,但那可是谢知遥。
只是怕又给师兄添麻烦,明明上午还麻烦他替自己去收拾了那两个不听话的小男孩。
要是退三千万步说,谢知遥没有过来——
嗯,无论是去北边还是南边,好像同上辈子在青霄门干杂活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退三千万步确实是有点多了,因为在符纸被抖落出来被瘦猴捏在手里不慎撕出一条小缝时,谢知遥就知道云倦在哪了。
谢知遥往地点赶的路上就已经询问了路过的商家——可有见一名比寻常八岁女童高一点但瘦瘦小小,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眼睛很大的孩子。
他向来亲和。
一个先前亲眼看见云倦被人带走却没吭声的菜贩,在他清风细雨般的问询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好像……见着一高一矮带着她走了。”
谢知遥看着他,语气仍温和:
“多谢指点。”
菜贩把目光挪开,声音虚了半分。
“哎,举手之劳,公子客气了。”
菜贩下意识摆手,又不敢与他对视。
“该谢。”他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轻放进菜篮,“误了你做买卖。”
“这……这可使不得。”
菜贩嘴里推拒,手却不由自主按住了篮沿。谢知遥微微颔首,未再多言。菜贩咽了口唾沫,终是把银子压在菜下。
“盼着你早日找到妹妹。”
正好此时那符纸一裂,谢知遥便完全明白云倦遭了什么。
世人多是不愿管不相干的事,那样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谢知遥想,他也不该生气的。
与其对一个忙着收摊,只是不小心瞥见不相识的小姑娘被两名成年男子尾随却连招呼都不敢喊的路人生气,不如快些把人找回去。
这世道便是如此,他也很早就明白。
菜贩收了银钱,心里既高兴又真有几分愧。
可旁人的事,跟他这等市井小民又有什么干系?刚才已同那位公子说了去向想来也不打紧了。他该是个读书的,有礼数的,八成会去报官吧。
至于那女孩被掳走的一段时间要是被做点什么,菜贩也只会当那是人之常情。
命运使然。
只是这银子着实不轻。若不是今儿个不顺,菜从一早到午后还卖不完,他也不至于在摊上杵到此刻,恰巧目睹了那档子事。既如此,就当是老天给他个补偿罢。
他把扁担往肩上一挑,准备起身。哪知跟了他许多年的菜框终究朽了,底下忽地塌出一个洞。偏这时一辆驮着粪桶的驴车被惊了,歪斜着闯来,桶里浇田的粪水扑簌簌泼下,正好溅在掉落在地的一层青菜上。压在菜下的碎银被一冲一晃,叮叮当当滚进了路边石缝里的沟渠。
“怎地这等倒霉!喂——赶驴的,赔我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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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师兄是如何来“英雄救美”不必多言。
甚至他都没有私自动用武力,却是如菜贩所想先是报了官再带着衙役与他一同前往那处。
大致是张婆子三人第一次干这种买卖,又因为这小女娃十分安分,所以警惕心慢慢降了下来。
她连谁的名字都没喊过,应当也是没什么相熟之人吧。
所以在破庙的门被衙役们踹开的时候,张大彪还在和瘦猴商量到底是送去北边的修仙世族,还是南边近一点的大宅门。这是他们第一单生意,这么顺利可得好好谋划一下。
至于衙役们是怎么打得那三人哭爹喊娘,又是怎得拷走他们,云倦只能听到些许,因她先前一动不动被当成昏过去了所以被丢到后院的一个破屋子里藏了起来,身上还盖了些杂草想掩人耳目。
最后先找到云倦的当然是谢知遥。
他右手上还拿着早上送给她的嫩黄色小挎包,只是那花掉了几瓣,绿叶也没了一片,歪歪扭扭的,也不知之前那人想着翻一个孩子的包能翻出什么,确实是不像有经验的绑匪。
只是破布条被摘下后,看到师兄不带任何笑意的面容,已经有些脏的小挎包贴在自己身上也不在乎时,云倦知道——
师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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