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酒家天字号,午后,廊外。
落长明扬手一接,接住了金岁抛来的一只新面具,两下熟练戴在脸上。
“昨晚我跟玉岁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待着!”
玉岁倚栏向下望:“跟他一起待着又能怎么样?该早知道,他从小要是决心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的。”
落长明只听,不辩驳,对以上言论皆不可置否。
他手中一柄招摇剑在莱陵的盛名绝不是夸夸而已,那可是他从小就自己一战、一战打出来的战绩。
如果说,那些战绩是有人看在他舅舅的面子上,从而故意输给他的,那自来北边以后的战绩总是做不得假。
如今他腰间天字号的月状钥匙,就是一种变相的证明。
从来只有他赢别人的,什么时候有别人赢他的?
落长明神色晦暗不明。
“他现在何处?”
金岁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
“今天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落长明微怔片刻。
退房走了?
那难道就没留下什么东西?
比方说他那只鎏金面具。
不过这话他到底没问出来,一问,就好像他有多惦记那人似的。
他身边的玉岁忽然道:“来了。”
三人霎时前后下了石梯,在厅里找了个不那么中心的位置坐下来。
落长明自不必问是什么来了,只因他们此行若想弄明白那蚕丝信件,就须得去拜访一个人才行。
一个说书人。
他抬起头看向戏台之上,但见上面帷幕渐拉,二胡、大鼓、拨擦之类的乐器一应停下,逐渐没了声息。
落长明端起手边的茶碗轻啜一口。
挞隐地界其实并不算大,因着他是连接东颖和乌苍的纽带,所以是各路来去的百姓、商客都不得不必走的一块交通枢纽。
这一来时日一长,就有人开始在这里做起生意,人越聚越多,就变成了一个类似小镇规模的地方。
不过好在当今圣上早有先见之明,在此处设立了“镇长”地方官,维系一方平安与运转。
他们三人今日午前时候,已经带礼去拜访过挞隐的镇长,询问过地界内大小造纸厂的位置与现况,随后便一家一家去查访,问问看哪家能做得出精良一些的蚕丝信件。
有家厂长倒是说:“我们家之前倒是做过这个,不过那都是我爷爷辈儿的事了,成本大利润低,吃力不讨好,就是王公贵侯他们家也少用吧?你现在就算出高价让人做,也不见得有人会答应做。”
再说下去就该露馅儿了,其实他爷爷根本没把蚕丝信件的秘方传给他。
于是厂长又尴尬道:“那您要是真想知道点儿什么,去问崔老仙儿啊。”
落长明道:“崔应声?”
落家藏书阁档案里姓“崔”的不少,但和探听消息有关的人不多,唯有一个“崔应声”而已。
传闻这崔应声有一门“芥子微尘”的独家奇门技巧,可以通天晓地、探海问仙,这世上的事与秘闻,就没有他所不知道的。
厂长挠头:“您知道他呀,害。”
玉岁一旁话道:“可是这崔应声眼下应该在南疆,距离挞隐有十万八千里。”
他们总不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花个几年光景,再从挞隐到南疆去。
厂长:“您这消息落后了不是,崔应声最近回来了,传闻今儿下午应乘月娘的邀,正要去高崖说书。”
于是落长明留给那厂长一小粒金豆豆作消息费,又回了高崖。
高崖此时不过半时辰后,已是人山人海。
来得早有座便坐;来得迟半秒便要在空地上白站着;来得再迟一些,就得站在倚墙的石梯上、空廊里,从一层一直通向五层。
眼下这场景,说一句“密密麻麻”都毫不为过。
落长明放下手中茶盏,看向戏台,心想这群人恐怕都不止来听说书那样简单。
酒家内上下,此刻正呈昏暗一片,所有的帘子已不知什么时候叫伙计们都放了下来。
而同时,戏台之上帷幕正缓缓拉开,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人“唰”一声展折扇轻摇,身前陈列一张黄花梨陈案,一条紫檀惊堂木,“啪”一声就开了讲。
“落麟虹毁捣柏樱丹,通天述陈情!”
这是现如今大多说书的一个惯例,开场必讲一番落霞山庄前庄主的丰功伟绩。
眼下这一出,正是所有事迹中最经典的“柏樱丹”那一场,堪称落麟虹的人生高光。
落长明听了一会儿就走了神,他娘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博得“雌紫金冠”。
紫金冠一出世便有一对两只,除过他母亲的一只雌紫金冠,还应当有一只雄紫金冠。
然而十几年过去,已是物是人非,人们好像只记得他娘手中那一只雌紫金冠而已。
他也曾问过钟无期,那另一顶雄紫金冠是到了谁的手中?现如今又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钟无期一个也没有应答他。
他小时候的疑惑总是很多,但在钟无期那里总是得不到答案。
其实他还问过钟无期,那些说书人的开场惯例,是不是钟无期出钱要他们那样做的?
钟无期摸着他的头说不是。
在这个问题上,他总算得到了他的答案。
戏台上崔应声一讲就是两个时辰。
除过前面有关落麟虹的章程之外,还讲了一些江湖上差不多人尽皆知的事情,算不得是什么新鲜秘闻。
落长明早就没了心思听下去,亲自带着金岁玉岁先去访了乘月娘,希望她能做中间人帮忙搭个线,去见一见这个崔应声。
结果也许是因为“天字号”的客人总能得到些优待,与乘月娘见面没过两句话,她就将这件事应下了,领着他左拐右拐,渐入深处,最后到了一间私密的客室之中。
乘月娘道:“你在这儿等。”
不过只准他一个人等,金岁和玉岁早都被拦在了外厅内。
落长明这回倒也没有等太久,不过一刻钟的时辰而已,就已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崔应声说:“你干什么?!乘月娘我告诉你,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撒开我!”
另一道女声就分明是乘月娘了。
乘月娘私下常是匪里匪气:“你就去见一见他,要不了你的命!”
崔应声嘟嘟囔囔道:“什么‘天字号’的我也不见,不见!”
乘月娘:“既如此,那我可要告诉那位来求消息的王乡绅,你并非去了南疆,而是在躲他啊?”
崔应声闻言一惊,心道真是怕了这个婆娘。
他这几年也不知道走得什么狗屁运道,不管干点儿什么违心的事,总要被乘月娘恰巧撞见,再抓个小辫儿。
消息贩子最怕的就是被抓小辫儿啦。
此时他已到私密客室门前,捏着鼻子开了门,打眼儿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时,蓦然顿住脚步,乍一听像是没了呼吸。
“吱呀”一声。
门开了。
落长明偏过脑袋去看来人,正端坐如方。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崔应声,似乎有些……紧张?
乘月娘被他堵在门外,正推搡着:“?不让我这个公证人进去,你们俩怎么交易?”
崔应声转手将她推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这一单不用公证人。”
这间私密客室里除过正门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任何形状的通道,因此白天同黑夜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条长案之上烛火摇曳明辉。
落长明坐在原处未动,他看着崔应声自顾自进来,又自顾自在他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手持折扇打量他的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件旧物。
还是放在拍卖场里能拍卖出天价的那种……旧物。
他看崔应声这个神叨叨的样子,不自觉皱起一点眉,心里其实觉得不大靠谱,可是档案文书上确实将此人描述的很是厉害。
他道:“请你鉴一样物,你……”
崔应声:“嘘——”
落长明:“……”
落长明只得静下声来。
因为崔应声这样的人,虽起着这样“应声”的名字,却不见得一定会有求必应。
先说崔应声一条消息可价值千金,自然不可能缺钱。
可若又要以情打动此人,却又曾听闻这是个无情人。
财、情两者皆不可取,自然只能先以顺其心意的办法为主。
落长明静静,半张面具下一双眼睛却未曾闲着,在对方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对方。
想看看这个崔应声想搞什么名堂。
结果室内寂静一阵过后,就连案上的长烛也烧了有一刻长度,对面的人终于动了动。
崔应声:“落麟虹是你什么人?”
落长明原本微勾的嘴角逐渐下压,无意识压成一条直线,袖中无声摩挲着案几桌布的指尖一僵。
“传闻崔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怎么会连我是落麟虹什么人都不知晓?”
崔应声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捋着一把胡子无限感慨:
“知天知地,唯不知如今落家事而已。”
落长明正心想,随便说自己是落麟虹的哪个血缘近的亲戚倒也罢了。
谁知对方先他一步截住话头:
“诶诶诶打住,你可别说你是她家亲戚,也别说是什么前前任庄主的私生子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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