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熙总是迷失心窍一般,胡言乱语张口就来。
她何时要他死了?
哪怕那时面对妖邪,魏献仪也不过是试他一试。
顾长熙意识到自己的谬处后,连忙接上了别的话,将矛头一并指向谷织兽。
“喜常贪玩,我方才才将他从城外那群发了疯似妖兽口中救出。”
“那你身上的伤?”
他缓下声音,目光只瞧着魏献仪看,“神女不必担心我,我不疼。”
听到这话,魏献仪哼笑一声,她半偏过头,不去看顾长熙此时的神情。
“顾仙友,我何时在意过你疼或不疼?”
顾长熙一愣。
他抿了下唇,许久都没有说什么,还是异变辟化兽的叫喊声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魏献仪先他一步结印封术,顾长熙却伸手牵住魏献仪的衣角。
见对方回首嫌恶,顾长熙忍住心伤,用剑鞘挑起正安稳坐在魏献仪掌中的谷织兽。
谷织兽被顾长熙从顶端抛下。
在谷织兽降落的过程中,体积、形态不断变大变宽,一直到可与异变辟化兽争锋的地步。
接下来就是两兽相争相斗的局面。
魏献仪看不明白谷织兽这样的形态,她看向顾长熙,等顾长熙一个解释。
对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挡在了魏献仪的身前,然后与她面面相觑。
顾长熙甚至想捂住魏献仪冰冷的眼眸。
魏献仪用灵力打开顾长熙想伸出来的手,耳边妖兽争斗的声音逐渐变了味道。
从高昂激斗到哀嚎惨叫。
喜常的吱吱声一声比一声低。
偏顾长熙拦住魏献仪,不愿使她看到底下的场面。
“你做什么?”魏献仪在她与顾长熙之间设了一道灵力屏障,使顾长熙不能再踏进一步。
顾长熙摇摇头,软下声音,状似好言好语与她说道:“喜常在想办法解决掉那只异变辟化兽。”
“怎么解决?”魏献仪问他,他就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都无言无语,魏献仪立马提步上前,绕开顾长熙,却被顾长熙和他的月霁剑挡得严严实实。
顾长熙还在拦着她。
“场面不胜,神女不要去看,可以吗?”
“不可以。”
最终是顾长熙败下阵来,他将他未曾说的因果,与魏献仪一一解释。
“在修真界的《灵兽集录》中,谷织兽的用途一直都是修补修士金丹,师门将它送予我,就是令我在结丹时期用谷织兽的内丹做填补金丹缝隙的良药。但是鲜少有人知道谷织兽为何会拥有填补金丹的此种能力。”
“您是钟山神女,灵物所向,您可知?”
“不知。”魏献仪回他。
顾长熙叹了一息,“谷织兽的内丹可以吸纳许多东西,灵气,魔气,甚至是妖邪之躯,鬼魄之灵,凡世上所有,它都可以。只不过有些东西,谷织兽的内丹只能对它用上一次。”
“例如说,吞噬异变妖兽。”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血腥味一阵阵传入魏献仪的鼻翼之间,此时两兽互相撕扯、脊骨碎裂的声音层层传来。
魏献仪怔了一怔,眉心微锁,“你就这样将它丢了下去?”
顾长熙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慢慢说出一个“是”字。
“你知道它会死。”
“嗯,我知道。”
“但是它自己不知道。”
顾长熙还不明白魏献仪在纠结什么,对他来说,从养起谷织兽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规划好了,谷织兽之后能为他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停了很久,才与魏献仪轻轻说:“它虽被道界算作灵兽,但是自它降生开始,道界修士就将算计与谋划压在了它的身上。人人觊觎它的内丹,人人想要它的皮骨。徒有灵兽之名,实则比妖兽更遭**。”
“这一次若是能有功于云洲天华城,道界修士会敬它畏它,对谷织兽这个族群来说,也算是个好结局。”
魏献仪倏忽抬眼看着他,与他眸光相缠,“可是为何一定要用谷织兽的身死神灭,来换取道界安宁?你所谓的一个好结局,对它而言又真的切实可信吗?”
魏献仪顿住,语气有些迷茫,“它来这世上一趟,难道就不配活得有意义吗?”
在顾长熙口中,谷织兽似乎已经有了它注定的结局,魏献仪想凄凄地笑一笑,因为她在恍然间意识到,她与谷织兽没什么不同。
一切都是被旁人设计好的。
而更让她心神俱震的,却是顾长熙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她时说的话。
“若为苍生献之,为洲泗永仪,又何须有什么意义。”
熟稔的字词一下一下落入她的耳中,魏献仪颤了颤眼睫,艳艳的红慢慢从她的唇角流下。
她听到顾长熙惊呼一声,但是魏献仪没有再理睬他。
“为苍生献,洲泗永仪。”
便是这句话,在梦中缠绕了她那么久那么久,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让话本中的她奉身归灵、身死神灭。
只是为了天道化身说出这一句话。
魏献仪就再也没有了结局,归入顾长熙所说的“何须有什么意义”。
她的人生轨迹被天道掌控在手中,就如谷织兽被顾长熙捻在手心。
他说一句不会有意义,她的存在,谷织兽的存在,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他们都只是为他作陪衬的物件,只是天道的那些光辉灿烂的功绩底下牺牲的一团血肉。
凭什么?
魏献仪伸出手指,指腹撇去唇缘之下的鲜血,面如霜白,偏只有唇下艳艳生姿。
她动了动唇,“你让开。”
顾长熙皱了下眉,“可是神女你真的没事吗?”
既是关心,也是不愿意循着魏献仪的话。
魏献仪看着他的眸光微冷,“若你再拦着我,今日之后,就再不会有名为顾长熙的修士了。”
她的唇角绽了一朵血霜的花,顾长熙很想为她抚去,但是不能,因为魏献仪将指腹戳在了他心腔正汩汩冒血水的地方。
顾长熙痛得厉害,一出声就是哼连成片的痛音。
“我从没想过要拦住你。”
顾长熙慢腾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是明显言不对行。他一直在拦着她。
魏献仪狠心摁下了他流血的心腔,目光冰冷。
指腹沾上了顾长熙的血水,魏献仪又开始嫌他了,抽出手指,顺手就在顾长熙白净光洁的面颊上抹了抹、擦了擦。
在这过程中顾长熙动也没动一下,任凭她擦擦画画不止。
到最后,魏献仪要收手时,他竟一把扯住魏献仪尚且停留在他面上的手指。
“神女。”
顾长熙失了神一般喃喃叫唤她
“让开。”
听到魏献仪未加掩藏的冰冷的笑音。
侵人骨的寒意将顾长熙拉回神思,他如遭霜打电临,一时垂首,断开了看着魏献仪的那种绵柔的目光。
不过多久,他又默默松开了魏献仪的冰冰凉凉的手指。
见状,魏献仪抬手,指尖稍稍用力,一把推开顾长熙。顾长熙从云顶高处坠下,月霁神剑旋即受感召救主。
魏献仪撇开顾长熙后就飞奔直下去找谷织兽。
谷织兽正与异变辟化兽僵持。
谷织兽压着幽冷发紫的尾巴,随时准备趁着异变辟化兽不防备,一击必中。
它乌黑的瞳孔中印出魏献仪的身影时,腮边的毛发动了动,就连目光也跟着魏献仪过去了。
谷织兽忍不住地又发出了一声“吱吱”。
谷织兽的毛发上被异变辟化兽的灵血溅了一身,看着狼狈不已,实际上情况要比魏献仪想象中的好很多。
谷织兽暂时只断了一只腿,也不知还能不能续上。
魏献仪摸了摸谷织兽的头顶,“就到这里吧,你也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接下来,全部交给我就好。”
谷织兽的神情呆滞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这样的状况让魏献仪心中更加笃定,顾长熙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才使谷织兽变成好斗的灵兽。
而他自己兴许也是遭受了什么反噬,先前与她说话时,才风马牛不相及,失了心窍,狂妄轻言而不自知。
谷织兽缓和许久才给魏献仪带来少许的反应,狂乱无章的几声“吱吱吱”之后,它准备撑起身体负上魏献仪的背后。
却不想因后背被异变辟化兽的爪子抓伤,而没能站起来。
“吱吱……”
它无助弱小可怜地看着魏献仪。
魏献仪安抚了它一会儿,等到它终于安静下来,于是提剑转身面对异变辟化兽。
异变辟化兽比起谷织兽要惨烈许多,但是凶猛不减。
霜绮剑是灵剑,灵剑压制妖兽,是最好的。
原先魏献仪不用它,一是担心灵剑受损会累及剑主,二就是她本身不是剑修,用起灵剑未必能使出十成的威力。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异变辟化兽已经在谷织兽手中轮了几轮,就算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和先前一样,但是其内里会因为谷织兽的特殊的吸纳作用而受损。
更不提异变辟化兽现在看起来就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当异变辟化兽反应过来它现在的敌人之后,很快就对魏献仪展开了攻击。
光波一道道落下,魏献仪直取它的颅顶,阵阵剑光飞影,招数都是钟山灵宗剑修一脉的入门剑法。
但是她的一剑一剑之下,既是入门剑法,又斩出了其它什么东西。
剑意无形,如大道无影。
魏献仪飞身一跃,在空中斩落一剑,顿时就将异变辟化兽制住。
灿烂的光辉从异变辟化兽被斩开的中央处缓缓流泻而出。
然后就是灵体碎裂的声响,“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地环绕在小半座云洲天华城之中。
在这些数不清的明光中,有的是异变辟化兽的灵体爆炸而产生的,有的则是因为魏献仪破境而生的光辉。
因这掺杂许多情感与心境的一剑,魏献仪一跃步入金丹后期,若非此时并非是个合适的时机,魏献仪合该顺着体内波涌不断的灵潮,步入元婴之境。
她轻轻发出一声喟叹,手指抚摸上霜绮剑,清冷无瑕。
霜绮剑上没有留下关于异变辟化兽的任何痕迹,它纯白轻盈,一如魏献仪翩飞的衣袍。
这些都被顾长熙看在眼中、心里。
顾长熙从高处落下,喂了谷织兽一些精血,谷织兽很快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原来顾长熙心腔上簌簌流下血水的伤口,是他自己为了控制谷织兽而亲手造弄出来的。
魏献仪将异变辟化兽的内丹取出后,发现它的内丹早已受到腐蚀,一捻即碎成了粉末,本来还想着用它来暂时维系云祝芝的性命。
去城主府之前,顾长熙叫住了魏献仪,他伸出手,将手心躺着的谷织□□给魏献仪。
“这一次,是你救了它,它是你的。”顾长熙这样对魏献仪说。
魏献仪看了看谷织兽,又瞥了他一眼,“我不需要。”
只是才说出这句话来,谷织兽就哼哧哼哧地表达不满,顾长熙想了一想,还是将它的拟人声放了出来。
“哼唧、哼唧,就这么没人喜欢喜常吗?”谷织兽的拟人声柔柔软软,又绵密。
它瞪着睁着一双剔透大眼睛,看着魏献仪,咕噜咕噜地上下起伏着瞳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后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勉强撑住三条腿和一条断腿的身体,直接一跃而上,落在了魏献仪的怀中。
“吱吱。”
谷织兽身上的异味传入魏献仪的鼻翼中,魏献仪不舒服地松了松手,但是谷织兽偏缠住她的小臂,一口一个,“喜欢,最喜欢神女。”
然后偏过头看向顾长熙,“不喜欢,不喜欢顾长熙。”
小模样懂得见风使舵,魏献仪心中快活许多,自然也就容忍它在她的手臂上待着。
魏献仪要返回城主府,但是在她再度临走之时,顾长熙倾身上前,抵在她的身前。
顾长熙看着她,目中带着一星两星的碎光。
“有事?”魏献仪将心中对他的不喜尽数表现出来,若顾长熙眼光明亮就应该能发现才对。
但是他的目光照旧熠熠生辉,就好像面前的魏献仪从没有对他流露出这样使人心寒的冷意一般。
顾长熙柔声说:“若是神女愿意带着喜常,可否,也能与我一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献仪打断了。
“不能。”
魏献仪顿了一下,意外坚决地添上一句话,“也绝无可能。”
顾长熙面色一僵,明显是没有想过魏献仪会这样回复他。
“不妨再与你说些心底话。”魏献仪说。
仅仅是“心底话”三个字,在顾长熙听来本应该娓娓动听才对,因为这“心底话”,是魏献仪即将说出口的,是她的心中所言,非常人所能知晓之事。
可是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境地下听到魏献仪这样说,顾长熙一点都没办法开心起来。
魏献仪说:“我根本不相信你先前在秘境中所言一字一句是情真意切,是出自你的真心。”
“换句话来说,就是我不信你会心慕于我,会情牵于我。”
一切都是天道蹿使。
顾长熙要怎样聪明,才能想到魏献仪会说的是这样的话。
他颤了颤眼睫,心腔也紧紧跟着一颤一动。
“不相信……那就,算了吧。”
只是他的话甫一说出口,顾长熙就后悔了。
她是他唯一的念想,怎么能说算了就算了呢?
可是等到顾长熙再去寻魏献仪的身影时,却发现她已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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