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拆礼物可以按着自己的性子来，但晚上的宴会，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天帝生辰，当然要邀请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赴宴，方可彰显天帝之尊贵。

但晚宴的主人看上去很不开心，他端坐在帝椅上，如坐针毯，双眸不住地往下面一个地方瞥。晚宴开始已经有一会儿了，但他最在意的那个人，还迟迟未到。

“陛下，小仙敬您一杯！祝陛下福胜东海，寿比天齐。”

正发着呆，下方想敬酒刷脸熟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荀肃随意瞥了一眼，懒懒地点了点头，算是应过，桌前的酒盏，却是碰也不碰。

那小仙见状有些尴尬，但也实在没办法，只得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灰溜溜地离了场。

有人开了先例，敬酒的人便多了起来，荀肃却还是像先前一样，只点点头，后来干脆头也不点了，看了一眼便作罢。

“离垢神君到——”

正困顿无聊地支着头，忽听门口传来这么一个声响，顿时，荀肃的眼睛便亮了。

他死死盯住了门口那个身影。

尹千煦仍先前那样清冷出尘，深到望不见底的眸子里凝着一丝寒冰，穿着他素来最喜欢的那件淡蓝锦袍，孤身一人从门口入内，与周围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这副模样，倒和平日在荀肃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许是上方那道目光太过火热，尹千煦敏感地顿了一下，而后抬头回望过去，与荀肃对视上时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转而往自己的那个位置走去。

两人已经拜了堂，也成了亲，按照规矩，尹千煦应当坐在荀肃身旁，旁人也该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天后。但荀肃知他素来高傲，便下旨禁止任何人这么叫，此次宴会的位置，也为他安排在了角落。

服侍尹千煦的仙娥是个机灵的，见他过来，立刻便规矩地低头问道：“神君，可需奴婢为您倒酒？”

“不用。”尹千煦扶了扶衣袖，跪坐下来，“我不喜……唔！”

一句话未说完，他便闷哼出声，把那仙娥吓了一跳。

“神君，可有不妥。”小仙娥慌张地问道，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这位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别当差了，掉八次脑袋都不够用的。

“无事。”尹千煦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某个地方不会太疼，顺道狠狠瞪了一眼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

荀肃接收到尹千煦的目光暗示，也知道是自己昨天晚上玩得太疯，把人弄疼了，便讨好地冲他笑笑，企图得到他的原谅。

人差不多到齐后，晚宴的食物也都陆陆续续上来了，看着便让人有食欲，众人也一改先前的拘谨，逐渐放开吃放开玩。

“陛下，我代表魔族敬您一杯，愿两族永修百年之好。”

正思考着尹千煦喜欢哪样甜品，下方忽地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荀肃缓缓将目光从尹千煦身上挪开，屈尊降贵地往下瞥了一眼，发觉说话的人是魔族使节的装扮。

新任魔尊上位，必有很多事要办，焚杳虽然没有亲至，却派来了使节，该给的礼一样没少，足以见其诚意。

“嗯。”荀肃应了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没喝完。

魔族使节不比寻常人，他再怎么不愿，场面动作还是要做的。

清韵坐在离荀肃不远的地方，抿着唇看这场闹剧，手中的酒杯被她攥得发热。

“我去敬他一杯。”清韵酌了酒，刚站起身，一旁的老国师却忽然将她拦住。

“陛下，三思呐！”国师摁住了清韵的肩膀，“您为妖界之主，若是您敬的酒天帝不喝，岂不是扶了您在妖界的面子吗！”

“我……”

清韵犹豫了，恰逢此时，一旁的沐将军也劝阻道：“陛下，您别去了，省得某些人又在背后嚼舌根。”

话毕，他意有所指地往左边瞥了一眼，原先还悄声说话的几个仙娥被这么一瞪，立刻就吓得没声了。

清韵皱着眉头瞥了眼那些说闲话的仙娥，最终却也没做什么。

她是历届第一任女帝，与以往的妖王相比，她做任何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绝不能让人抓到一点错处。小时候贪玩，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变，总想着时间还很多，直到被赶鸭子上架继承大统的时候，才发觉以往的自己竟有这么多不足。

旁人都道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妖王之位是多少人的奢望。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位子，自始至终也不是她求来的。

“不行，我必须去。”清韵叹了口气，按下老国师的手，“天帝大寿，妖王哪能不去敬杯酒。”

荀肃不喝就不喝吧，大不了多一件沦为笑柄的事。

“陛下。”行至荀肃跟前，清韵恭敬地行以一礼，不卑不亢，“我敬您一杯，祝您福寿安康。”

话音刚落，她便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酒，但坐于上座的荀肃却迟迟没有反应。

是真的没有反应，别说酒杯沾唇，就是点头，也没有，只是直直地凝望着她，眸色很淡。

糟了,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清韵握紧了酒杯，身子有些发僵。

正当她想尴尬地回到位置上时，上方的男人却忽地轻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多谢了，妖王的礼物很合本尊心意，这杯酒，当是本尊敬你才对。”

清韵怔愣地抬眸，恰好捕捉到了荀肃眸子一闪而过的戏谑。

敢情他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清韵气呼呼地回到原位，无意间瞥到刚才说闲话的那几个仙娥，此刻全呆呆地看着她，顿时心情又好了起来。

而原先准备看她热闹的那些人，此刻也全一脸不可置信。闲不住的，甚至拉着旁边的人偷偷聊了起来。

“不是说新上任的妖王年纪小好欺负吗，怎么……”

“传出来她和天帝向来不合啊，陛下怎么这么给她面子？”

“别说了别说了，被人逮着就完了……”

尹千煦冷眼望着谈话的那些人，收回了目光。宴会坐久了无聊，他正想找点东西来吃，右下方却忽地传来一阵酒杯碰翻在地的声音。

这本来只是个小插曲，但尹千煦望见那个倒在桌上的女子时，明显顿了顿。

幻蝶阁阁主，凤铃儿。

她似乎喝醉了酒，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双眼迷蒙地望着手中的酒盏，唇间勾勒出一丝苦涩的笑。

很快便有幻蝶阁的弟子与仙娥扶着她离开休息了，清脆的铃声越来越远。

尹千煦垂眸，脑中不自觉便忆起了先前的那一幕。

不久之前，凤铃儿避过了所有人，单独来找过他。

那是婚礼的前一日，整个天界早已挂上了红灯笼，喜气洋洋一片。凤铃儿叩门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与自己不相熟的宗主会在三更半夜来找他。

但出乎他所料，凤铃儿没有特地攀关系，也没有做什么伤害他的事，她只是送了自己一对双响镯作为新婚礼物，并给他讲了个故事。

“我和她也是年少时候在一起的，当时我可笨了，什么都不懂，法术也练不好，还被宗主骂，她就给我擦眼泪，还偷偷给我往柴房里带吃的，让我不要怕。

“那个时候多好啊，我们一起学一起闹，一起赏月，一起淋雨，就好像永远不用担心以后。她和我表白的那晚，我高兴坏了，她抱住我，说她会保护我，会许我一个以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就她了。

“神君，您别笑我，我那时多傻啊，天天情啊爱的。我想，两个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世人怎么说，她爱我，我爱她，不就好了吗？

“但我错了，我们的关系被师父发现了，她为了让我顺利继承阁主之位，就把我关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被放出来。出来后，我就想着去找她，大不了我们私奔算了。但你说巧不巧，我被放出来那日，恰好就是她新婚的日子。

“我悄悄溜了进去，看着她盖着红盖头，穿着喜服，那喜服是金丝绣花的，看着是凌云裳的手艺，我很喜欢的，她穿喜服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看，但她答应给我的，站在她对面的明明应该是我啊……

“十年前她在月光下抱着我给我许下一个未来，十年后我站在礼堂下，看着她与别人拜堂成亲。

“我去找她，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她累了，她不想再被别当成异类，她想安静地生活，叫我放过她。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呢？神君，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神君，我好羡慕你，我也想嫁给她啊……

“这双响镯是我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给我以后出嫁用的，现在我也用不到了，神君，你别嫌弃，你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啊……”

“离垢神君！”

回忆被打断，尹千煦愣了一下，抬头望向那个发出声音的人，却见此人身型高大，武将做派，拎着一瓶酒，笑得豪爽：“仙君，我敬您一杯！您可得给面子啊！”

尹千煦有些懵圈，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似乎是清韵身边的一个将军，昆仑之战的时候见过一面。旁人的好意没法推却，但他喝酒又一杯倒，实在是……

“他不能饮酒。”

正当尹千煦不知该如何拒绝时，荀肃恰到好处地走上前来，顺道接过他手上的酒杯，瞥了一眼桌上那些吃食，意有所指地看了小仙娥一眼，“也不能吃辣。”

“沐将军，这酒本尊替他饮了，没意见吧？”

“呵呵……自然没意见，自然没意见……”沐将军尴尬地笑笑，识趣地转身离开。

他是粗人，来敬酒时没想这么多，只知道尹千煦是他敬佩的人，便过来了，实在没想到天帝竟然会亲临。

“陛下，这位便是您想带我来见的人？”

尹千煦刚松了口气，便听得一个女声传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荀肃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腰细如韧柳，双唇如点朱，身上徐徐飘来一股淡香，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正温柔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