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源寂寥

*

宣琼的身体兀然从河底漂上来,岸上的长荧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长荧挑了根竹竿,钝头捅了捅河中的人体。

宣琼趴在水面上,头发四散漂浮,像一片黑色的浮萍。

长荧把人捞了起来,那人浑身湿透,面色苍白,长荧学着长辈们拯救溺水之人的样子清理了宣琼口中鼻中的异物,然后去按压他的胸口。

宣琼意识涣散,朦胧间吐出许多水,强烈的疼痛感压迫他睁开了双眼。

“你……”

“醒啦?喂,别睡……”

宣琼醒来一瞬,便又昏了过去。

长荧艰难背起宣琼,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打水简单擦了擦塞进了被子里。

宣琼发起了低烧,难受到眉心紧皱,意识模糊地呢喃着冷。

长荧凑近去听,听到冷字后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似是担心对方不够热,又从自己心口处取出一小团温热的火塞了进去。

“那,我先去忙,等我回来再来照顾你?”长荧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外面的天,“抱歉,但是我真的该去喂鱼了……”

长荧在门口徘徊了两圈,又把宣琼的衣物洗了晾起,最后在屋内放了水果和水,把门牢牢锁住,这才放心离开。

长荧好奇为什么溟河里漂上来一个人,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亲人们临走之前留下了山川河流鸟鱼林木,他每天都要好好照顾他们,因为鲲神说过,故去的亲友会在尘世中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长荧挽起裤脚,涉入水中,捧起一掬水洒向面前那些吃得饱饱的鱼。

鱼儿猛然散开,又仿佛通了灵性一般并不害怕他,回到了他的身边亲吻他的衣摆。

长荧被吻笑了,身形不稳跌入水中,扶着身旁巨大的浮石爬上去躺下。

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挡在眼前,摸了摸温暖的阳光。

好像有什么在触摸他的指尖,从手指到身心都暖融融的。

他闭上眼,睡了过去。

……

宣琼醒来的时候已经次日的下午了,他口干舌燥,浑身酸痛,尤其是嗓子,像被煤炭划过一般。

他艰难起身,撑着桌子移到门前。

这哪儿,漆黑一片。

宣琼眼前昏暗,额头的痛意几乎要将他撕碎。

门,打不开。

窗户向外展了一个小缝,缝隙之外是安静的院落。

宣琼推了推门,尝试大力破开的可能性,转了一圈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寻常,角落里堆着几把镰刀和两个竹筐,桌上还有吃食。也许屋子主人救了他又临时外出,无人看顾自己才锁了门吧。

但是他的衣服呢?

宣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只穿了薄薄的亵衣,裤子外袍不翼而飞。

本来想用法术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但是他的衣服不见了,自己更不会凭空变出一套衣物来,只好在桌边坐着吃屋主留下的水果。

溟河里,长荧静静躺在巨大的浮石上。

“哗啦——”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一个不慎滚落到了水中,全身上下湿了个彻底。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诸神的陨落与新生都变得模糊不明,朦胧万分。眼前是半人高的杂草,和熟悉的鲲神之背。

溟河的水还是万古不变的绿,长空的月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长荧从水中向岸边游去,出水时哗哗声响彻寂静夜。

“啊,湿了。”长荧仿佛刚刚发觉一般,忙把外衫褪下拧了拧搭在臂弯,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赤/裸着上身,往自家竹舍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进了院落,看见熄灭的篝火,和旁边早已烘干的衣物,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某天夜里从水中救了一个人。

衣服都烘干了,此时又是黑夜,他不会把人放在自己屋子里晾了一天一夜吧?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天两夜,因为此时已经快到日出的时间了。

长荧抿抿唇,默不作声取下宣琼的衣物,然后把自己的湿衣服搭了上去,又点了火上去。

随后推了门,准备瞧瞧宣琼的情况。

“什么人?”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他推门时迎面而来,同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抓了进去抵在门上,手中干爽的衣物散落一地。随后,刀刃破空的声音唰得传到了耳边,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长荧被人掐着脖子,额头抵在门上,身后人的膝盖穿过他的腿间顶了上去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看见稀疏月光下生着青锈的镰刀卷携着杀气抵在自己喉侧。

“刀……刀是割麦子的……”长荧无意识吞咽着,“我不是麦子……”

身后的人闻言愣了一下,一把丢掉了镰刀,用法术化形将人四肢牢牢捆住这才松了掐人脖子的手。

“我……”

“等下!”宣琼看见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衣服,忙捡起来胡乱穿好。

长荧闭嘴,等着身后的人窸窸窣窣动作着。

“好了。”宣琼把人翻了过来,二人这才相互打量起来。

宣琼面容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的不太真切,长荧觉得不太舒服,右手悄悄从宣琼法术打的结里钻了出来,然后随手一指,几点星火飞到油灯芯子上,屋子里亮了起来,这才又把手悄悄钻了回去。

“你……”宣琼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术法多此一举,不如撤掉。

长荧得到了解放,就先揉了揉脖子,目光毫不掩饰地往人脸上瞧去。

宣琼因休息充分,刚救上来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然不见,其人眉锋目利,眼尾轻轻上扬,眉尾像是一笔浓墨写到头时随意荡开的一笔,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本来应该看起来温柔的面相,却被刚才一闪而过的杀意冲荡的一点都不剩。

“你救的我?”

“你挺好看的。”

二人同时开口。

宣琼抿抿唇,眼睛上下看了看对方。

长荧身上带着水汽,裤子湿哒哒黏在身上。

这人白得发亮,那头金色的蜷发乖巧地勾勒着主人地容颜与身形,无论是略带稚气的脸,还是尚未长开的身躯……

宣琼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冲人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多有冒犯,多谢你救了我。”

长荧愣了一瞬,犹疑地照着宣琼的动作抱拳道:“不客气,但是……你是从哪儿来的。”

宣琼揉了揉眉心,道:“小兄弟,你要不……先把衣服穿好。”

夜里挺冷的,况且自己这恩人还湿着,别着凉生了病。

待长荧整理好了一切,二人这才坐到了一旁木桌前。桌上是温好的茶水,长荧倒了满满两碗,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你是修道之人?”宣琼话一出口,便产生怀疑,“不,你不像常人。”

面前这人金发银颜,纯净地仿若体内一切污浊都已被荡涤干净。

“你是这里的神仙吗?”

“什么人?神仙?啊,是,是吧?”长荧擦了擦嘴,“这里是桃源——你是从溟河下另一方世界里来的吗?”

“溟河?”宣琼多想了一下,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被救起来的地方,“应该是,我们那边叫天池。”

“天池……”长荧口中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

宣琼并不是没有想过天池底下可能会有一方世外之地,因为有些秘境周围也只有稀薄的灵气,天池下存在秘境这种事不无可能。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宣琼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面前的小仙长面上一闪而过了某种情绪,不过很快就被一声喷嚏覆盖了。

宣琼倒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

“知道。”长荧饮了一口热茶,感觉五脏六腑都温和了起来,“你现在要走吗,我可以送你出去,过会儿天就亮了,路也好走。”

“不,不用,我要……我要先找我的剑。”宣琼咳嗽两声掩去自己的尴尬,“我的本命剑探查到天池下有异动,我跟随它下水,一时不慎来到这里。”

因为追一条逃跑的鲤鱼而腿抽筋掉到这边,这样的事不能说出口,太丢人了。

“所以你要怎么找?”长荧揉了揉鼻子,“我们这里很空的,你可能要慢慢找上许久……”

“空?”

宣琼尚不知道空是什么含义,直到旭日东升天地明朗,他穿戴整齐出了门才明白。

偌大的桃源,竟然只有这位小神仙一人。

四周天地寂寥,放眼平原辽阔。

“人……人呢?”宣琼问。

“死了。”长荧丢出一句,随后收了衣物往屋子里走。

“只有你一个?”宣琼皱眉问道。

长荧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屋子里响起不太清晰的声音。

“啊,是,除我以外都死了。”

宣琼心里咯噔一声,他没有想到所谓的空,是天地苍茫浩大,只他一人活着。

“喂,你活了多久了。”宣琼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子里忙碌的长荧。

长荧擦擦额上的汗,将手中最后一样东西摆好长吁一口气:“我不叫喂,我叫长荧……你可以叫我闪闪。”

“再过几个月,我就九十五岁了。”

“敝姓宣,单名一个琼字,宣琼。”宣琼眉梢一挑,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心里正暗暗回忆着书上记录过的九十多年前不弦山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一番思索下来,硬要和这九十多年挂上钩的话,大概是给封山下禁制吧……

封山是不弦山北面,北陆南面的一座无主的山。

大约九十多年前,昆仑山君借调了神界的山河印,为封山设下了禁制,锁住了里面流窜的怨气,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昆仑山君神力式微,禁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对厉害一些的妖物魔物来说,这禁制简直形同虚设。

封山内怨气冲天,时而汹涌着叫嚣恐吓往里探头的修士。

白泽曾说过,每座山川只能经受一次山河印的禁锢,唯有山川降下神明,才能镇住这些邪祟。

不过好在当今天下神界职责分明,各方都有守护神镇守,寻常妖物不敢造次。

“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长荧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一饮而尽。

前些日子浑浑噩噩准备春耕的东西,又睡了许久,屋子里院子里乱七八糟,刚刚收拾完。

宣琼伸手比划了三尺:“就,这么长,没受感召的时候跟普通的玄铁差不多,很薄,剑把上有凤凰纹。哦,对了,它叫扶摇。”

长荧在自己心口抓了抓,随后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各燃起了冰蓝色的小火苗。

“你能感召一下他的位置吗?”长荧问道。

宣琼闭眼凝神,尝试召唤扶摇剑。

半晌,泄了气。

“不能。”宣琼叹气,自暴自弃一般蹲了下去,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这扶摇,等找到它就给它熔了!

长荧手指一弹,火苗朝四方飞去。

“你这火苗能找东西?”

“不能。”

长荧抿抿唇,嗓音有些哑:“但是能找到我没见过的东西。”

宣琼轻轻笑了笑:“多谢。”

然后他起身,自来熟一般勾着长荧的肩膀把人往怀里一带。长荧被搂得踉跄了一下,一脸愕然。

“走吧,客随主便,主人你带我逛逛这桃源?”宣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人往院子外走去。

长荧猛地睁开宣琼的臂膀,低头快速说道:“我,我还有事做!”

言毕,一把抓过水井边的木桶跑的不见了踪影。

留下了原地有些尴尬的宣琼。

反应这么大,防着他?

没事,宣琼心大。

方才四处瞧了瞧,这地方虽然空旷寂寥,也并不是一眼望去平坦无边。

宣琼看着自己在地上划拉的简单的地图,按照日月东升西落的方位来看,桃源北侧,有一片山脉,山顶浮着雪白,应当是一片雪山。

东侧地势逐渐抬高,远处广袤,却渐渐没了绿色,不知往那边多走走,能看到什么。

西边参差几处空荡的屋子,几亩田地,潺潺流过的溪水。

至于南边,宣琼眯了眯眼。小神仙的竹舍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之后,尚且不明。

这里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丹田里灵力若是耗光了,恐怕很难补给,看来需要省着点用了。既然小神仙说有办法出去,那就姑且信任他吧。

宣琼拿脚毁掉自己划拉出来的痕迹,叹了口气。

扶摇啊,你可把我坑惨了。

*

不弦山归尘殿,宣琼的长明灯在热烈跳动,表示他们宗主的大弟子还活着。

所以说天池下确实有什么东西将宣琼吸纳了进去,目前他还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能出来。

他们派去天池搜查的人没有找到宣琼的任何踪迹,水底泥沙一片,封的严严实实。除却把希望寄托于这盏活跃的长明灯上,别无他法。

“师尊……”明玉在公渡影的身后,担忧地望着她苍白了好几天的面色。

公渡影身为大乘期修士,没日没夜的耗费自己的灵力法力去搜寻宣琼的踪迹,已经疲惫不堪,却一次都不肯休息。

“渡影。”陆吾站在一侧,扶上了公渡影的素舆。

“吾没事。”公渡影没有避开了陆吾的手,甚至还放松地往后仰了仰,“明玉,你们都去休息吧,明天年节了……”

明天就是年节了,宣琼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明玉带着一众弟子离开了归尘殿,殿里只留下了公渡影和陆吾。

传讯符绑定了宣琼的生辰八字,却在空中颤抖着不知往何处送去。

往好处想,也许是进了传承秘境,对,在秘境中也会有传讯符失灵的情况。毕竟他结丹期了,已经结丹期了,该历练了,该得到自己的传承了,虽然为时尚早,但一定是他的机缘……

是这样的……

公渡影闭眼,缓解那丝丝缕缕的酸涩。

“渡影,我已经拜托白泽去为琼儿占卜,长明灯没有灭,不用太担心。”陆吾蹲下,握住了公渡影的手。

公渡影小声道:“吾真没事。”

“吾就是……就是饿了,好几天没吃到琼儿做的粥了,吾难过。”公渡影紧紧抓着陆吾的手,面无表情,“吾想吃烧鸡……”

手却是越来越紧,好像是在隐藏自己内心全部的不安和担忧。

陆吾看着面前强忍镇定的公渡影,低声道:“渡影……”

“陆吾,你带吾去人间走一走吧。”

“好。”

*

“白泽大人!白泽!”玄铭抓着白泽的肩膀,皱着眉看着他的情况。

白泽不安地颤抖,额上冷汗频出,脸上似乎有树皮一样褶皱的纹路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野火千里,伏尸百万。

有人匍匐在火场中央,有人站在高台之上。

任大火燎原。

白泽眼角迸出血泪,浸染了那三条金色纹路。

玄铭感受到身边躁动不安的法力,忙伸出食中二指点在白泽双肩,沉声道:“止阵,回魂!”

四周法力骤然炸开,将阵眼处的器具炸成齑粉。白泽睁眼,双目瞪大剧烈喘息,脸上的纹路渐渐消散,他倒在玄铭怀里,抓上了玄铭的手。

“不,不必,没用。”玄铭输送法力为白泽稳住筋脉,白泽不住摇头,“封,封山……野火……咳!”

白泽咳出一口血,脸上的纹路又一次显现。

“因果线……”白泽吃力地说完这一句,便止不住地咯血。

“白泽!”玄铭抱起白泽就往昆仑山奔去。

“天道……”玄铭咬牙,望着亘古长空,目露愤恨,“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里一尺=23.1厘米

所以宣琼未来长到八尺非常合理。

扶摇剑现在六十厘米不算长剑。

以往三尺长剑大概说的是唐朝的度量,约莫九十厘米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桃源寂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