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凌霜殿里靠着床脚坐了一整夜,抱着九儿一刻都没有松过手。
直到黎明将至,素素才带着鲤儿走了进来。
夜寒想了一夜,终究没有其他办法,“素素,你带九儿和鲤儿去下界吧,找处避世的仙山,替我好好照顾他们,现在不走,一会儿就没有机会了……”
听到这个“走”字,九儿几乎是反射性的蹿了起来,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脖子。白衣仙,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你再也不要赶我走了,好不好……
“大哥哥,鲤儿不走,鲤儿要和大哥哥在一起”
夜寒苍白一笑,摸了摸鲤儿的头,也摸了摸脖子上的狐狸,“是本殿无用,本殿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你们……”
看着他这副样子,素素还是开了口,“殿下,蓬莱仙君差人送来一样东西……”
夜寒愣了愣,把手伸了过去,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素素竟然迟疑了。
清明仙君的结灵叶早在三天前就送到了,素素先看过了,实在不忍心给他。
夜寒叹了口气,接了过来,化开了结灵叶,“已是千疮百孔,本殿还能有什么受不住的……”
往事像刀子一样捅进了他的眼眸,一口心头血染上白色的衣裙,淡蓝的灵丝像触角在周身蔓延,一寸一寸的包裹着他,几乎窒息。
他终于知道应龙族为何覆灭得悄无声息,六界之内都找不到只言片语!
也终于知道父帝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生母,连句完整的遗言都不给她留!
他终于知道父帝为什么一再容忍羽族,任六界各族生灵涂炭!
因为他才是覆灭应龙族的元凶!
可笑我还认了灭族仇人为生父!
九万年前凌霄殿上殿上的生辰宴,他亲眼看到寄修将煞灵之灰掺入了酒水之中。
宴席之上,九百多位应龙尊神皆饮了此酒,秦羽使煞灵之火大焚凌霄殿,应龙全族皆葬身火海。
母亲抱着襁褓之中的他拼死逃往下界,入云梦泽地界,得赢鱼族庇佑才躲过此劫。
寄修勾结羽族覆灭了应龙族,羽族的条件就是他当上天帝之后娶了秦羽,他不仅娶了秦羽,还毁掉了藏经阁里有关应龙族的所有卷宗。
九万年来,羽族横行,帝后渐渐生了嫌隙,秦羽找到了他,在云梦泽边找到他。
那一天,他看到了,日出东方,阳光像金子一样撒在他身上,好暖啊。
那是他三千年来第一次出了云梦泽的水底,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她就站在他身边,穿着大红颜色的衣裳,梳着两个灵巧的发髻,还别了一个艳红色的珊瑚串。
她歪着脑袋一声声的问他:“小鲤哥哥,太阳好看吗?你要是喜欢看太阳,我以后每天都陪你看日出好不好?”
见过光明的人便再也无法忍受黑暗了。
还未等他们看够朝阳,秦羽就出现在他们身后说要带他走,去天上过好日子,弯弯拼命的拦在了他的前面,保护他。
秦羽也不再客气了,“你小小年纪,魅惑天界大殿,本宫要让你堕入轮回,永生永世沦为凡种,再不得修仙,他二人生生世世,心不相通,不复相见……”
是归灵咒,是羽族归灵咒!
九儿,九儿,夜寒心疼得抱住了自己的狐狸。
难怪母后不喜欢你,难怪你修不了仙,难怪你会对语心叶有那么大反应!
生生世世,沦为凡种,心不相通,不复相见!
对不起,对不起,你竟替本殿沦回凡族九万年了……
受了多少生老病死,受了多少轮回之苦啊,都是本殿对你不起你……
他也看到了秦羽蹲下身,摸了摸自己的头,散去了他在云梦泽里所有的记忆,“孩子啊,这些年你在云梦泽受苦了,你不是想做鲤鱼吗?本宫成全你,从此之后,你便是无人可欺的天界大殿了!”
无人可欺……呵呵呵呵……好一个无人可欺!
是你们逼我,都是你们逼我!
夜寒化出了一把匕首,现出了身上的鲤鱼鳞,一片一片割了下来……
素素在劝他,鲤儿也在劝他,狐狸看他浑身沾着血,也焦急得满地打转。
可他没有表情,没有痛苦,拿着匕首一寸一寸的拔了一身的鲤鱼鳞。
殿外黎明散去,他淡淡的起身。
推开了凌霜殿的门,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天宫里各种肮脏的味道直入肺腑,恶心得不行,仰天闭眼,把这九万年的屈辱都悉数吐了出去。
“着四海水君率八十万大军即刻兵发凌霄,来了最好,不来也罢”
他披头散发,拖着红蓝交加的长衫,一步一步慢行至宫门口,伸手冰凌剑来,抬手决绝,劈了沉鱼宫的匾。
沉鱼宫,沉鱼池,九万年了,再也沉他不住了!
院子里一树闲花,一夜尽落,起风了,一地白花纷飞。
身后白花飞起,一袭青丝飞扬,起风了,最适合杀人了。
时间还太早了,各宫的仙娥才开始洒扫,“见过大殿下”
夜寒没有低头,“跪下!”
冷冷的两个字砸下来,把一众小仙娥都砸懵了,九万年来,天宫里从未有人对大殿下行过跪拜礼,更何况,他将于今日被褫夺神籍,贬往凡族。
他疾言厉色,一声怒吼,“本殿让你们跪下!”
犹犹豫豫的小仙娥们吓得跪了一地,“大殿下恕罪!”
夜寒淡淡的瞟了她们一眼,“很好,往后再见本殿,都行此礼!”
行至凌霄殿,见眼前长阶九千,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一袭白衣,三跪于此,叩谢了养他九万年的天宫,叩谢了许他地位的万阶凌霄,也叩谢了父帝母后,愿此后安乐常在,万世升平。
安乐常在?万世升平?当真是讽刺极了!
“殿下,未得通报,不得妄上凌霄”
“滚!”
“殿下……”一句话没说完,冰凌剑起,见血封喉!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但不是最后一个,血染长阶,谁也不曾想过,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夜寒大殿在被褫夺神籍前,会一人杀上凌霄。
凌霄殿乱了,九重天各处都乱了。
万阶凌霄,尸骨遍地,所有挡路,不跪的,皆留不得。
他一身白衫蓝白交加,鲜血淋漓,凌霄殿前八千守卫尽灭,可天宫终究是太脏了,这点血很难洗得干净。
高站在万阶凌霄殿前,从未有一刻感觉血腥气都如此好闻。
母亲,我应龙族万千生灵,你们都看到了吗?
凌霄万阶血未尽,待尔魂归英烈时,这凌霄万阶鲜血,便是孩儿祭你们的魂归之路,从此以后,闻着血的味道就能找到家了。
墨阳匆匆赶来,冰凌剑尖的血已经滴进了殿中了,眼前这个满身污秽,煞气腾腾的人,再不像自己温婉如玉的兄长了。
寄修一个砚台砸了下来,“逆子——”
夜寒冷笑一声,伸手就接住了,毫不犹豫的就朝着殿上之君扔了回去,墨阳侧身直直的挡在了天帝面前,砚台生生砸上了他的脑门。
“你一个养子造反弑君,就不怕元神噬灭吗?”
“你逼上凌霄屠戮亲父,意欲何为!”
“你狼子野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枉为六界君子!”
殿内诸神一声声责骂都入了他的耳朵,以前再难听的话夜寒都听过,再侮辱的言辞他都受过,但今日听了,是真的不爽了。
“兄长,放下屠刀,我会替你求情的”
“求情?呵呵呵呵呵……”他仰天长笑,几近崩溃,酸入肺腑,眼眶都逼出了泪,身体里淡蓝色的灵丝炸裂而开。
“你我骨血兄弟,纵使我对你不起,你也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你与我未婚妻苟合的时候,可曾想到我们是骨血兄弟了!”他怒吼一声,恐怖如斯,高举冰凌剑,横对凌霄,再不是那个陌上人如玉,白衣翩翩的少年郎了。
“是你们逼我,都是你们逼我!”
“你受过剜角拔鳞之痛吗?当年我一身龙鳞生了拔,拔了生,一对龙角长了剜,剜了长!夜夜千刀万剐,夜夜体无完肤!你知道头顶上两个血窟窿,湖水倒灌进身体有多冷?你知道躺在地上痉挛,呼吸都不敢用力是什么感觉?”
“你受过化皮熔骨之苦吗?你知道骨头融化,生受烈火焚成血水的感觉吗?是你们,都是你们!”剑指殿上之君,手都在发抖,“九万年了,我得一声声叫她母后,还得一声声喊你父帝!”
“这些我受了,毫无怨言的受了,我所求的,不过所爱之人,所念之人,都能在我目之所及,伸手可触的地方,好好的存着……”
“可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你们一逼再逼,把我逼上绝路!”他歇斯底里,殿内诸神闻此往事,都哑然于心,闭口再不言语了。
“我想要九儿,她不过就是只凡种狐狸,可你们不许!多少次想要它的命!我想要娘亲,可你们不许!半句遗言都不给她留,我为她守孝都做不到!”
“我想要晚晚,可你们不许!即便成了我未婚妻,你都能生生往我心口上捅刀子!我想要鲤儿,他不过就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你们还是不许,逼我手刃义弟!还欲夺我神籍,贬我入凡族!”
“呵呵呵呵……”夜寒撕心裂肺的笑声回荡在这庄严肃穆的凌霄殿,渗人极了。
“命理如此,我夜寒无奈他何,这些我皆受了,可你们还要骗我!寄修,你千不该万不该,杀我生母屠我全族……”
“兄长,你若大闹凌霄,可曾想过六界四海各族的臣民了!”
“六界四海各族?呵呵呵呵……”夜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墨阳,你可曾睁开眼看看这真正的六界四海各族了……”
“我水族民生凋敝,躲在水里都不得安生!虫族沦为妖魔,四处作乱,已蚕食多处神址……花族长生府已有数十年寸草不生了!走兽各族相互屠戮,杀伐四起,血流成河!”
“你与我说六界四海各族的臣民?他们早已臣不是臣,民不是民了!社稷早已扶无可扶,河山早已复无可复!唯有你……”
他恶狠狠的盯着殿上之君,拖着冰凌剑一步一步踏上了龙座前九阶,九万年除他一人,这里从未有人踏足过。
“杀了他,给本座杀了他……”天帝令下,却无人敢动。
直到他踏上龙座前最后一阶,炽云剑火气抵在了他的背后,“兄长,别再往前了,就当我求你”墨阳是不舍得和他动手的。
夜寒一声冷笑,淡淡的转过了身,看着这殿内诸神,手起剑落,像是感觉不到疼,连皮带骨削了自己左边半个胳膊,淡蓝色的血染透了白花花的骨头。
“兄长,你这是干什么……”
台阶上的人,轻轻仰起了头,一语响彻凌霄,“天地为证,我夜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从此以后,我与这殿上之君再无亲子之系,吾命由吾再不由天了!”
“今日,这偌大天宫容不下我也得容!偌大六界看不惯我也得看!属于我的,欠我的,次次侮辱,笔笔血债,此番我应龙夜寒一件一件与你们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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