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泄，云层鱼鳞似地翻滚，稀疏的雾气在林间弥漫，沁出丝丝凉意。
跟着商尤良从中穿行许久，所过之处晨露洒了遍地，衣裙浸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谈多喜环抱双臂，被寒气逼得哆哆嗦嗦，乱抖乱颤。
商尤良拂开一簇沾了血雨的枝叶，手愣了一愣，脚步突兀地停下，见他如此，虽没听见任何动静，谈多喜仍含了警惕，急忙忙左右环顾。
什么也没发现。
谈多喜心中纳罕，却看着对方取出一支通身漆黑的八孔洞箫，凑到唇边悠悠吹奏，音浪“轰”一声打在前方，将那碗口粗的树击得粉碎。
便远远可以见到，木屑飞溅过后，地上留下一滩化得浓稠的妖血。
隔了这许多尺，杀一只妖却如探囊取物，好强大的煞音。
可惜听萧声阵阵，仓惶急促，辗转还错了几个音，确有些不大熟练，他还是弹阮弹得更动听一些。
谈多喜默默地想着，并未吭声，青年却像是同他有什么感应一般，转回头轻飘飘一瞥，道：“起了兴致，突然想试试吹箫，可惜学艺不精，还需要再练练。”
那双桃花眼含着绵绵笑意，说罢目光还轻佻地往他小腹、大腿中间落了落，谈多喜反应过来，不由往后退去三四步，眉头狠狠一皱：“下流！”
“谁下流？”
“当然是你！”
“抚琴吹箫，寻风问月，不是一等一的雅事么？”
“……”
商尤良坏心得逞，忍不住哈哈一笑，将长萧往怀里一揣，继续逗他：“摸也过摸了，尝也尝过了，你现在害羞岂不是晚了？”
谈多喜哑然，咬着唇儿发不出声，直被他作弄得有气却无处使，憋闷了一阵，忽计上心头，长臂一伸，袖子里法器同出，斜斜地往对方身后而去。
嗬，这一下虽显出几分气势，却失了太多准头，哪能打中谁去，商尤良根本不屑去躲，不料谈多喜要的就是他不躲，那对儿金臂环“飒飒”勾在上方枝头，露水便淅沥沥抖落，兜头浇了他一脸……
金臂环复又戴回手腕，谈多喜下巴一扬，冲狼狈擦拭脸上水迹的青年得意挑眉。
他的挑衅，对方尽收眼底。
商尤良神情变了变，从弯着眼似笑非笑，到眸子暗含厉色，忽而就阴煞得可怕。
又抬起手，示意谈多喜去他身边，可一副喜怒难辨的模样，令谈多喜的心坠了坠，又惊又怕，唯恐他发什么邪火，怎敢近身，脚下巍然不动。
“过来。”
谈多喜敛去得意的神态，下意识摇头。
商尤良的脸色垮得更加厉害，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过来。”
落到对方手里，拿这霸道的悍匪实在毫无办法，谈多喜不再同他倔，只把心一横，如赴死一般，轴着身扭头冲去，垂头丧气地在他身边站定。
“哗啦、哗啦——”
枝叶颤动，水迹疯狂洒落，和青年爽朗的笑声一同而来的，是头顶、脖颈、甚至前襟后背扑簌簌的凉意。
谈多喜夹着肩膀、紧闭双眼，感受着水痕慢慢从眼角滑下，那卷翘的睫毛不停扇动，视线还是被水气模糊了一片。
白嫩的脸上蜿蜒着透明的水液，连唇边都沁了些冷飕飕的露水，衬得唇色愈红，盈润得没边儿。
发丝垂在肩头、背上，越显得乌黑发亮，原本严严实实的衣物包裹着，勾勒出丰腴的曲线，是那被雨打落的海棠，吹散的春花，格外惹人怜惜。
商尤良两眼深深黯黯，呼吸微乱，忍不住将人下巴抬起，情不自禁吻上他的唇。
这一次动作倒温柔许多，虽还是被抵触，被拒绝，在他锲而不舍的纠缠、深入之下，那些间隙里流出的呻/吟被吞没，搅动一池春水。
青年喉结颤动，无知无觉放在谈多喜背上的手收了些力气，按着他不断往自己怀里抵靠，延绵啄吻，如痴如醉。
晨露虽凉，二人交接的体温倒无比炽热。
于这酥麻又缓慢的接触中，在分分合合、若即若离之际，气儿喘得不均，谈多喜面颊泛起红霞，腿不消片刻便软了下来，竟连站也站不住了，即使商尤良已经停下，仍不觉柔柔地搂着他的脖颈。
怎么会这样呢？
起先是无法推拒，不得不去承受，去接纳，可吻到深处，自己好似那露出软肉的蚌，被他舌尖一勾，什么都忘了，只乖乖儿地将一切展露。
就好像……
就好像他也愿意，他也乐在其中。
可这分明就不对。
谈多喜往对方唇上一咬，顷刻尝到几分腥涩，月麟香的气味蔓延开来，仿佛无孔不入，和商尤良一起，将他逼得退无可退。
他被抵在树干上，艰难地从青年的掠夺中呼吸，突然身上一轻，压在他上面的人一个闪身，已倏然退开几尺以外。
谈多喜猛转头回望，瞳孔放大，声音里带着陡然的惊慌：“雪尘……”
白衣剑客收剑在手，虽背着风，却面向他们，那束得规整的发丝，不染纤尘的衣袂，一一翩然飘荡。
曳雪尘的眼睛总含着连高山之雪也能融化的笑意，幽深的双眸静静扫过来，先后落到二人身上。
是温柔的风乍然料峭，化作一块冰刃，毫无征兆地扎来。
谈多喜下意识把唇捂住，从未觉得这样慌，这样乱，被触碰过的肌肤是这样滚烫。
他的睫羽动了动，眼里刻意显出几分无辜，好像这样便能表明，他不过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和另一个男人吻得忘情。
他被趁人之危，才不是在谁身边都能发/浪的婊子，也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淫/货，更不是……
更不是抑制不住本能，低贱到骨子里的魅。
即使他和曳雪尘之间，从未有过分毫的暧昧，更无什么互通心意一说，可他就是不愿让他误会，被他厌恶。
这一瞬间，谈多喜的脑子嗡嗡作响，万千思绪如潮翻涌，一颗心跟着变得烦躁。
可令人失望的是，曳雪尘少见地收拢了笑意，并没有如他所愿，对他露出惯有温润的笑意，甚至只是匆匆瞟过一眼，便将目光转去了一边。
握着被剑气斩断的卷曲的发尾，商尤良目光凝滞，语气谈不上气急败坏，总归有几分被搅了兴致的不快。
他径直开口：“阁下无缘无故冲我拔剑，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见你们身后有花妖经过，这才贸然出手，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商尤良眉头一拧：“有妖？我怎么没听见动静？曳雪尘——”
曳雪尘轻轻笑了笑，打断他：“那就是我看错了。”
丢下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便转过头，将视线重新落到谈多喜身上。
他对之前二人的亲昵只字未提，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只问：“谈姑娘，幻境有变，便由我护送你回去，可好？”
谈多喜迎上他的目光，心口猛地一揪，
一时是没有缘由的心虚，一时是失而复得庆幸，脑子更乱了几分：“我……”
“不许去！”
商尤良两眼怒睁，眼刀刮在谈多喜身上，不知被触到什么忌讳，声音冷若寒霜：“要是敢向他靠近一步，你知道后果。”
其实曳雪尘突然出手管这一起闲事，他并不如何生气。
只见到一对上曳雪尘便含羞带怯，如新婚时小娘子一般的谈多喜，顿时叫无名火冲上了脑门儿，烧得他胸膛里满是火灼火撩的恼恨。
“商公子。”
“若我没记错的话，谈姑娘似乎与你并不相熟，他要做什么决定，便不劳你费心。”
“不劳我费心？你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眼瞎，我们方才可亲热得很，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曳雪尘的指节握住剑柄，上面一条条青筋盘虬，竟半晌也不见消退。可他吐出的话，浪静风恬，语气淡然依旧：“我确实没有看见。”
“谈姑娘的未婚夫，是辞州荀氏少主荀方旭，若强行掰扯你和他的关系，曳某倒真答不上来。”
“不过我想奉劝你几句，胁迫良家女子行其不愿之事，终究为人所不齿。”
他走近了些，将那从不离身的剑伸过去，示意对方抓住剑鞘，谈多喜迫不及待地照做，欢天喜地与他并肩，将商尤良抛之脑后。
谈多喜正握着剑鞘，脚下未挪一步，却见剑出惊寒，曳雪尘将他往一旁一拽，反身挡下从萧中迸发的煞音。
音浪席卷，丝毫不留喘息余地，可剑影同样密不透风，商尤良根本难以攻进。
谈多喜和他都不曾松手，被人带着避来躲去，他不觉惊险，反而因这从未有过的刺激兴奋不已，即使曳雪尘的剑很快，快到如何出手，又如何收势都看不清，依旧满心欢喜。
便不时发出由衷的感慨：
“雪尘，你的招式好厉害，怎会有如此精绝的剑术！”
此话一出，曳雪尘低低笑出了声，而他听得一清二楚的对手，萧声蓦地停顿，口中重重喷出一口血。
正是这样的插曲，连血迹都未来得及擦拭，冷寒的剑风擦过耳畔，剑尖抵上商尤良眉心。
音修绝不擅长与人贴身交战。
与曳雪尘交手时，好不容易攒来的灵力耗费得干净，又怒火攻心，反受其乱，商尤良这一次会输，再寻常不过。
可他从来便是个不服软不认输的性子，哪怕脸色涨得青紫，唇边的血涌了又涌，手指按上萧孔，还要再来，曳雪尘却抬剑将他的法器打落——
“我无意伤你。”
“既不敌我，商公子还是适可而止罢。”
“曳雪尘，你给我等着！”
那如清风朗月，行得直坐得端的剑客，由剑鞘牵引，带谈多喜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的声音温和似水：
“曳某恭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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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