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薄荷糖与素描本的回响

合租的日子,像一本被精确翻动的日历,一页一页,规律得近乎刻板。那份《合租公约》不再是纸上的条款,而是成了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把空间切割得清清楚楚。陆司辰是个无可挑剔的“合约室友”——他出现的时段总是巧妙避开了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瞬间,公共区域永远恢复得像是没人用过,预付的水电费单据总会提前出现在冰箱门上,那字迹工整得像是机器打印的。他甚至细心到连林兮惯用的那款洗衣液都没换过,仿佛连空气里的味道都要维持原样。

可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刚好”,又像细小的针尖,时不时刺一下林兮的心。流理台上,总会“恰好”出现她前天随口提过想尝的草莓,红艳艳的,带着水珠;她画到深夜,颈椎发酸的时候,书房的门总会留一道缝隙,温暖的灯光漏出来,伴随着低低的、持续的键盘敲击声,像夜里的背景音,莫名让人安心;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厨房料理台角落那盒定期出现的薄荷糖。包装还是蓝白相间的老样子,清凉的味道也没变,仿佛时光在这一点上固执地停下了脚步。她从未见他吃过一颗,也从未在采购袋里见过它的踪影。这糖,就这么凭空出现,像多年前那些不知来源的“匿名早餐”一样,成了一个甜蜜又磨人的谜题,悬在两人之间。

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与无微不至的关照,交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把林兮困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里。她试过打破这层看不见的膜。几次在客厅“巧遇”,她主动找话题,从专业课令人头疼的建模作业,聊到学校里新来的那只总在图书馆门口晒太阳的橘猫,陆司辰的回应总是得体而简洁,逻辑清晰,观点明确,却像一堵裹了棉花的墙,把所有可能越过“室友”这条线的试探,都温柔而坚定地挡了回来。

他越是如此,林兮心里那个念头就越是清晰——他在躲她。用一份冰冷的合约,用看似周到的照顾,小心翼翼地画出一个安全的圆圈,他自己站在圆心,而她被隔在圈外。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发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呼吸都不太顺畅。

转机发生在一个为全国青年设计大赛决赛赶稿的深夜。窗外的城市已经沉寂,只有零星的灯火像倦怠的眼睛。林兮对核心创意的色彩搭配彻底陷入了瓶颈,烦躁地将数张画稿揉成一团,狠狠丢进早已半满的纸篓。画室里只剩下铅笔折断的清脆声和她压抑的叹息。就在她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在凌乱的桌面上亮起,幽蓝的光刺破了黑暗。

是陆司辰的信息。罕见地出现在了那个平时只用于冰冷转账记录的对话栏里。

“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抽屉,U盘,往届获奖作品色彩分析笔记。”

林兮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随即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依言走到那个她从未动过的抽屉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银色U盘,表面光滑,反射着台灯冰冷的光。她将它插入电脑,读取,里面并非杂乱无章的资料堆砌,而是一个结构极其清晰的分析文档。从历届获奖作品的色相、明度、饱和度对比曲线,到色彩情绪传达与评委偏好的关联图,条分缕析,数据精准,冷静得近乎残酷,像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更让她心惊的是,在一些关键作品的截图旁,还有用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瘦硬,一针见血。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能准备好的。他早就备下了这些,在她甚至还没确定决赛方向之前,就像个未雨绸缪的军师。

一股暖流猛地冲上鼻腔,混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盯着屏幕上那些冷静客观的数据和分析,眼前却仿佛浮现出他坐在书桌前的样子,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微蹙着眉头,为她梳理这些纷繁信息时的模样。那个雨夜里未尽的告白,那本素描本里深藏的、长达三年的凝视,似乎在这一刻,透过这些冰冷的理性分析,重新变得滚烫而具体,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最终,凭借这些堪称“外挂”的精准指导和自身扎实的积累,林兮的作品成功闯入决赛圈。名单在官网公布的那个下午,她正咬着面包核对材料,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激动得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轻呼出声,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冲向他的房间,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他。手指都已经触到了冰凉的门板,却硬生生地顿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雀跃的冲动压下去,慢慢地退回客厅,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斟酌着用词:

“进决赛了。谢谢你的资料。”

几分钟后,回复过来了,依旧言简意赅,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恭喜。”

紧接着,手机传来到账提示音——他转来一笔数额不小的钱,备注清晰地写着:“决赛材料采购费”。

刚刚升腾起的、带着分享欲的喜悦,像被一根细针精准戳破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无力感。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最有效的方式出现,精准地解决难题,然后,又迅速地退回到那条用规则和金钱清晰丈量出的安全线之后,不留一丝可供遐想的余地。

真正的波澜,源于决赛前一周的一场意外。林兮存放在学校公共画室的核心创作手稿和部分重要参考资料,不翼而飞!画室老旧,没有安装监控,负责的老师排查了一圈也束手无策,只能建议她尽快补救。距离最终作品提交只剩三天,重新构思制作简直是天方夜谭。林兮站在空荡荡的画架前,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仿佛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脚下像是裂开了一个深渊,寒气阵阵上涌。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强忍着的泪水在视线里模糊了一片。陆司辰难得地在客厅,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听到开门声和那不寻常的脚步声,他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下,抬起了头。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绷。

林兮强撑着的防线,在他这句简单的问话下彻底崩溃。委屈、焦虑、绝望混在一起,让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了手稿被盗的事。她本不指望他能做什么,这更像是一种绝望之下本能的倾诉,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陆司辰沉默地听完,合上了电脑屏幕,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手稿有没有电子备份?任何阶段的草图都可以。”他的语气异常冷静,像是在处理一个突发的技术故障,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

“有……有一些最初的概念草图,存在网盘里,”林兮抽噎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很乱,不成体系,可能没什么用……”

“账号。密码。”他言简意赅地打断她,已经重新打开了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得轮廓有些冷硬。

那一刻,林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来不及思考太多,几乎是机械地把账号和密码告诉了他。接下来的景象,让她终生难忘。

陆司辰坐在电脑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快得带出了残影,只能听到一连串急促而清脆的敲击声。屏幕上,命令行窗口黑白界面闪烁不定,数个专业的设计软件界面和庞大的在线素材库窗口被同时调出、切换、运行。他不再说话,整个空间里只剩下键盘的嘶鸣和鼠标精准点击的哒哒声,交织成一首紧张的交响乐。他调出那些凌乱潦草的概念图,时而长时间停顿,修长的手指拿起旁边的铅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出辅助线和结构框架;时而又在旁边的数位板上运笔如飞,进行着精准的色块铺陈与光影渲染……

林兮蜷缩在旁边的沙发上,双臂抱着膝盖,像个寻求安全感的孩子。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因高度精神集中而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偶尔因陷入思考而无意识地轻咬下唇……窗外的天色由温暖的黄昏暮色,逐渐沉淀为浓郁的靛蓝,最后被墨黑彻底浸透,又一点点被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稀释。时间在寂静与紧张的节奏中悄然流逝,她不知何时,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疲惫,靠着沙发柔软的扶手沉沉睡去。

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惊醒时,天已蒙蒙亮,晨曦透过薄纱窗帘,给房间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青灰色光晕。她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着一条柔软的浅灰色薄毯,带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清爽气息。而陆司辰,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侧脸的线条在熹微的晨光中,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显出些许难得的柔和。

他转过头,目光与她刚刚苏醒、尚带着迷茫的视线对上,嗓音因长时间的熬夜而沙哑低沉:“过来看。”

林兮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起,心脏怦怦直跳,扑到电脑桌前。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套完成度极高的设计图!它不仅完美地重现了她丢失手稿中最核心的创意与灵魂,更在构图、细节刻画、光影层次和色彩表现力上进行了近乎颠覆性的优化和升华,整体的视觉效果和艺术感染力,远远超越了她原有的水平!旁边还附有一份详尽的PDF设计说明文档,连材质建议和工艺可行性都考虑了进去。

“这……这是你……一晚上……”林兮震惊得语无伦次,巨大的感激和一种近乎崇拜的情绪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声音都在发颤。

“架构和核心创意都是你的。”陆司辰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难掩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但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只是做了整合与优化。打印出来,细节部分你再调整确认。”

狂喜和劫后余生般的感激如山洪暴发,冲垮了林兮所有的理智和界限。她忘形地转身,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像是抱住了救命的浮木,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陆司辰!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被她紧紧抱住的手臂,瞬间僵硬。

陆司辰整个人明显地顿住了,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几乎能听到弦音。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弥漫开一种极度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几秒钟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一根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他站起身,向后不着痕迹地撤了半步,重新拉开了物理距离。

“举手之劳。”他偏过头,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白色墙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但他耳根处不受控制地泛起的明显红晕,却泄露了不同于语气的秘密。他的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疏离,甚至比平时更甚,“合约第六条,互助条款。”

又是合约。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因激动而升腾的温度。

满腔的热情和感激瞬间冷却,林兮怔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向厨房去倒水的高挺背影,心里漫上巨大而空洞的失落,还有一丝清晰的委屈。他帮她解决了几乎是灭顶之灾的困境,挽救了她的梦想,却立刻用“合约”这块冰冷的盾牌,将两人之间刚刚因共患难、熬夜奋战而拉近的那一丝微妙的距离,再次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推回原位,甚至推得更远。

她默默地坐回沙发,抱着那条还带着他气息的薄毯,目光无意识地、漫无目的地扫过客厅那个属于她的书架顶层——那本珍贵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素描本,应该安静地躺在那里,承载着她无人知晓的秘密。忽然,她眼皮猛地一跳。那本素描本的位置……似乎和她昨天上午匆忙离开时摆放的角度,有了一点细微的差别?旁边几本厚皮设计年鉴之间的间隙,也似乎发生了变化。有人动过它?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过她的脑海,照亮了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他进过她的房间?他看了那本素描本?

所以,他昨晚能如此精准地“优化”她的设计,捕捉到她试图表达却未能完全呈现的神韵,不仅仅是因为分析了她网盘里那些零星的、不成体系的草图?是因为他看过了那本……记录了他自己长达三年、沉默凝视的素描本?他看到了她笔下那个疏离又专注的他,也看到了她最终写下的那句“但愿殊途,终能同归”?

这个猜测让林兮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像是要撞破胸腔,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一阵发烫。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厨房里那个正背对着她,仰头喝水的挺拔背影。水流顺着他喉结的滚动滑下。所以,他的躲避,他的刻意划清界限,是不是也因为……他知道了她已经知晓了他全部的心意?他在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冷漠,维持着他骄傲的自尊,或者,某种她尚未知晓、也难以触及的深刻顾虑?

就在这时,陆司辰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条新信息的预览弹窗突兀地跳了出来,打破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发信人的备注清晰得刺眼——“妈”。

信息的内容只显示了前半句,却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她眼前轰然炸开:

“司辰,和杨叔叔女儿见面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人家……”

后面的字被系统折叠隐藏了,但“见面”那两个方块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触目惊心。

林兮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冷却、凝固,四肢百骸都蔓延开一种冰冷的麻木感。她呆呆地、失神地看着那条冰冷的信息提示,像是不认识那几个字一样。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难以置信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看向厨房里那个对此浑然不觉、依旧背对着她的、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身影。

所以,这才是他不断拉开距离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原因吗?

那些薄荷糖的回甘还在舌尖若有若无地残留,素描本里的凝视墨迹未干,共同熬夜的温暖尚未散尽,却被这短短一行字,轻易地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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