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林序读高中后,当了一年的走读生,后来因为学校与家里的距离较远,他觉得将时间都花费在路上太不值得,便申请当了住校生。他躺在宿舍床上睡觉的第一晚,听到对床发出震天的呼噜声,感到十分陌生。

他并没有多么想家,在家住了太久,换个环境等同于放松,但他不怎么喜欢跟别人住在一起,用个水龙头都得排队,睡觉还得用耳塞,也没有自己的**。

一个宿舍住四个人,他跟其他的三个人都保持着距离,算不上高冷,也挨不着热情的边。

后来住了几个星期,林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宿舍四人里没有特不爱干净的,也没有脾气特差的,听说其他宿舍有一个月都不洗一次袜子的暴躁老哥,林序顿时觉得自己还挺幸运。

住校最不方便的事情是,没有足够的练琴时间,不是因为林序没有时间,而是因为他找不到练琴的地方。

学校的钢琴资源就这么多,你要用他要用,只能靠先来后到然后排队,而他们平日里都要上课和集训,每天的自由时间就只有傍晚那两个小时,林序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抢着位置。他不喜欢排队,觉得那是在浪费生命,后来就放弃了学校钢琴室的这条路。

他将目光对准了隔壁的北城艺术学院,艺术学院的学风很自由,非本校学生只要用身份证登记后,便可以随意进出校园。但大学的钢琴并不比高中的容易抢,林序去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

他郁闷了,心想,要不让潘贵珍给学校捐赠一台吧,然后赋予自己优先使用权,那他在学校也可以好好练琴了。他对练琴的**并非来自于热爱,而是来自于习惯,这些年来,他的手指已经习惯钢琴了,一天不练就觉得浑身哪哪都不舒服,他不需要练多长的时间,每天只需要半小时就好,林序这样想。

正当林序准备找潘贵珍聊聊的那个星期,他在北城艺术学院意外发现了一间没什么人去的舞蹈室,而舞蹈室里面就有一台钢琴。

林序乐了,心想,这回不用找潘贵珍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是很想跟继父开口。他也懒得思考为什么这间舞蹈室会没有人,便霸占了这个地方,每日傍晚放学后,晚自习之前,林序都会跑来这里弹琴。

林序独自占用这间舞蹈室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有另一个人推开了舞蹈室的门。林序似有所感,抬眸望去,撞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

来人很高,林序猜测他有一米八五以上,紧身的芭蕾练功服贴着他的身体轮廓,显得他肩宽腰窄,肌肉线条流畅紧致,他立在门边,就像一棵挺拔的松。

林序愣了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人便收回了目光,将包扔到地上,往窗边的横杆而去。他也不管林序是不是还在那弹钢琴,就开始拉伸练习了,看样子是无视林序的存在,打算自己热身了。

林序:“……”

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此人的舞蹈室,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了,他坐在钢琴凳上,在燥热的空气中,他第一次觉得凳子的皮面有点烫。

“那个……”等男人热身完后,林序抓住机会讲了一句话,“请问这里是你专用的舞蹈室吗?”

霍钰成开口了:“不是。”

林序“哦”了声,又问:“那我可以在这里练琴吗?”

霍钰成的眼神掠过林序:“随你。”

林序继续问:“我在这里练琴,会打扰你练舞吗?”

“不会。”霍钰成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你的琴声没有灵魂。”

林序:“……”这人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的琴声没有灵魂,所以就不会打扰他了?这是什么歪门道理?

霍钰成看到林序的神情,犹豫着加了一句:“如有冒犯,我感到抱歉。”

林序问:“你为什么说我的琴声没有灵魂?”他知道,舞者一般都不会是音痴,不然很难捕捉到音乐的节奏,就很难控制舞蹈的快慢速度。不过看霍钰成的模样,也不像专门学过音乐,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地评价自己的琴声,林序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很难评价。”霍钰成淡淡道,“我听不到你的琴声有任何的感情。”

林序说:“你说不出理由,就不应该这么评价我的琴声。”

霍钰成问:“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刚刚在弹琴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什么?林序乍然听到这个问题,脑中是一片空白,他循来路而去,要回到半小时前,叩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林序捕捉到了一些不重要的瞬间,他想到了做不完的作业,想到了卢艺思给他发消息说明天潘叔叔来学校接他,想到了体育老师说下一节体育课要考一千米,想到了他等会想吃饭堂的红烧鸡翅……

可这些有什么好说的,好琐碎,好平淡,极无聊。他要一件件向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列举吗?林序觉得那没有意义。

林序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霍钰成说:“因为你说我没有理由。”

林序想起来了,他说霍钰成没有理由说自己的琴声没有灵魂,就不应该给出结论。他好像也明白了,霍钰成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林序说:“你说得对,我弹琴的时候,确实没投入感情。”他对待钢琴是冷静的,平淡的,很少会出差错的,可音乐不应该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就是没有灵魂,没有灵魂,他成不了顶级钢琴家,顶多算得上是“优秀”,再夸张一点,也可以用完美这个词。

霍钰成岔开话题:“你不像北城艺术学院的人。”

林序问:“我确实不是,我是隔壁附中的,你是吗?”

霍钰成“嗯”了一声,他的神情是寡淡的,这种寡淡冲散了他英俊的五官,另有一种克制的迷人气质。

林序喉头一动,报上姓名:“我叫林序,树林的林,序章的序,你呢?”

“霍钰成。”霍钰成没像他那样给自己的名字组词,好像哪几个字根本不重要。

“玉汝于成的玉成?”

“是那个成,不是那个玉,还要加上金字旁。”

林序记住了,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霍钰成,还挺好听的。

他看了眼静立的霍钰成,终于品尝到了点愧疚,说:“你跟我聊这么久,热身是不是白做了?”

霍钰成说:“没关系。”

林序的目光凝在钢琴上,突然道:“我给你伴奏吧?”

霍钰成瞥了他一眼,其实他只是有点惊讶,但落在林序的眼里,却误以为他的意思是“用你那没有感情的音乐”?林序脸一红,说:“哪怕我的伴奏没有感情,应该也不会影响你发挥吧……你要跳什么?天鹅湖?胡桃夹子?堂吉诃德?还是……”

林序在脑中搜寻着这些经典芭蕾舞的伴奏,他学过,但是并不常弹,不过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虽然没有感情,但是有丰富的经验和臻于完美的技巧。

霍钰成一个也没选,反而问:“你可以即兴演奏吗?”

“什么?”

霍钰成重复了那两个字:“即兴。”

“即兴?”

“没错。”

“我……”林键死后,林序就没有试过即兴了,他被霍钰成的提议勾到了,又有些犹豫……他怕丢人。

霍钰成看出他的犹豫:“不愿意就算了。”

林序说:“不是不愿意,我怕我弹不好,会影响你跳舞。”不好的影响。

“不会。不管你弹什么,我都能跳好。”霍钰成的自信是沉稳的,不是浮在半空中的,听起来也不会有装的感觉。

“我即兴弹,你即兴跳?”

“嗯。”

“可以,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不管我弹得怎么样,你都不可以笑我。”

“好。”

林序问:“你用不用再热一遍身?”

霍钰成说:“不用,直接开始吧。”

他们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在交谈上了,霍钰成倒是无所谓,他是大学生,他自由,但林序还得回去上晚自习。

林序深吸一口气,他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呢,做出决定后,刚刚的犹豫荡然无存。

稀薄的夕阳光从落地窗泻入室内,在朦胧的光线中,音乐像是被阳光点燃了,林序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但那是清澈的、柔和的,波光粼粼的。他打破了完美但愚蠢的条条框框,不再去思考技巧,思考标准,忘掉巴赫与肖邦。他先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纷飞的手指,后来将头抬了起来,目光便压在了霍钰成的身上,霍钰成没有看林序,他在跳跃,充沛的力量隐藏在柔软的身躯之中,他在空中弯折身体的时候,仿佛一轮饱满的圆月,又像用身体画出了一轮红日,头、手、脚和腰腹都在熊熊燃烧,天暗下来了,他就是光源。林序的手指也在跳舞,他置身于高空中,久违地感受到一种自由,细小的微波不断汇集,形成浪潮,形成大海。大海,大海。音乐,音乐。音乐消融成泡沫,蒸腾成乌云,大海和雨水联手,将沙滩冲刷得干净,天地都是水淋淋的。潮湿、挤压、升空、落地、失眠、僵硬、变成被子上的褶皱、颓废、战栗、晕厥、无处不在的旋律、翩翩起舞、午后的阳光、酥软的金梨果肉……

雨过天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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