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扬州

急雨收春,一场绵雨过,公鸡报了头晓,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寂静的街道出现两个身影。

越瑛一早便跟着朗时野去码头,将军府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乌篷船送他二人下扬州。

不知哪家客栈对面,水运码头上已有人影往来,各类南北杂货堆成小山,汹涌的水流自北向南流去,码头边整整齐齐拴着一排渔船,再往旁边是暂时停泊作商用和运人的乌篷船。

朗时野扭头望了望,领着越瑛走向一艘泊在码头右面的乌篷船,二人才刚走近,那船帘就被掀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哈欠连天伸着懒腰的艄公,他一见外头站着的人,顿时一惊,稍后才想起这二位是自己要接送的贵客,急忙扯过挂在船头的斗笠戴上,伸手将他们请进船内。

不多时船便晃晃悠悠走起来,艄公在外头喊着号子,嘹亮粗犷的摇船号子驱散了湖面笼着的薄雾,越瑛在船舱里擦他的剑,细绢的帕子顺着剑脉下去,每擦一遍,光芒便盛一分。朗时野懒散地斜靠着船壁,两条长腿随意伸展,手上捧了个不知哪来的话本子耷拉着眼皮闲翻。

外头艄公唱累了,声音歇下来,朗时野忽然把眼睛从话本上抬起来:“听说扬州是你的老家?”

越瑛收好剑,听他出声,也随口答道:“是,我祖上是扬州的小官,家中世代住在扬州,直至我父亲这辈考了功名,做了京官才举家搬到京城来。”

“怪不得你吃不了辣,扬州口味偏清淡,在我将军府上怕是苦了你了。”

“将军言重,不过是口腹之欲,能填饱肚子就行。”

“哼嗯?你倒是随遇而安。”他把话本子摊开翻盖在座上,转而问:“你知道极乐宴吗?”

越瑛沉思片刻,回他:“将军可是说圣人刚继位时办的那场奢靡至极的宴会?若是那场,恐怕这天下没有几人不知晓,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形容也显勉强。”

朗时野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对他说:“三言两语如何能说清它的奢靡?亲自去过便知,那场盛宴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皇帝请了最好的酒庄往酒池注了七千斤流香露,请巧匠以黄金作砖铺了一整个宴厅,在宴厅外种了十万株牡丹,八百里加急运来最鲜的瓜果,酒池肉林,花团锦簇,一场宴会足足花了半个国库!”

“这,可那时不是……”越瑛皱起眉头,朗时野接过话:“那时大晟刚经历巫蛊之祸,国家分裂,正是时局动荡之时,底下百姓尚处饥荒之中,边境也岌岌可危,对吗?”

“可是新登基的帝王就是这么做了,如今大晟衰颓之势至少有一半要算在他身上。”

“所以你此次前去扬州也另有打算?”越瑛算是听明白他话中别有意味,问道。

朗时野咧嘴一笑“前些时日,你猜我在宫廷宴会上看到了什么?”

他没等越瑛接话,自顾自说:“一颗和柳絮洇邀请函中描述的一模一样的夜明珠,被当今贵妃拿在手里逗猫玩儿。”

听到这,越瑛深感心累,从他刚才提到极乐宴他便晓得,这事又和朝廷扯上关系了。

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且不说这家伙官越做越小,为何自他接触他以来,他要屡屡与皇室起冲突?

他兀自思考着,朗时野也不再说话,船舱里又静下来,只有湖水拍击船身的声音悠悠响着。

顺顺当当行了两日,第三日晌午,船终于靠岸,越瑛无甚异样,他本就是扬州人,早就习惯了在船上晃,倒是朗时野脸色苍白,一路上快吐虚脱了。

船将将停住,艄公朝里吆喝一声:“到了,两位。”

越瑛站起,撩帘子出舱,艳阳高照,光登时打在脸上,刺的人难睁眼,他一面用手支在眉骨上,权当遮挡,一面朝里头说话:“将军,到地方了,若是实在难受可下来歇息一阵。”

朗时野也撩开帘子,一下船,站在平稳的陆地,整个人脸色就好上许多。那晃悠如同棉花般的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坐了。

十里秦淮笙歌渺渺,河上画舫,岸边垂杨,杨柳飘摇下,少年公子摆摊卖画,斑驳古旧的石桥上有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端的是一副诗情画意。

“江南烟雨,倒是与京城那地儿的繁华不同。”

“那是自然,这里是大晟的商业枢纽,往来人士三教九流皆有,官气也没那么重。”

听他语调微扬,朗时野也跟着勾唇。

他们来到柳树下,朗时野靠着树干,问他:“阿瑛,既然到了你的地方,便由你来带路找个客栈歇息吧。”

他注意到说话间隙越瑛悄悄撇过头打了个呵欠,于是笑着打趣:“刚才叫你在船上睡一会你偏不,这会儿犯困了吧。”

越瑛揉揉眼角,从地上拾起一块圆溜溜的石子,作飞蝗石状信手向他掷去:“我乐意,你管得也忒多。”

“好,好,真是说也说不得。”朗时野接住那块石子,手腕一转,那石子顺着腕口甩出去,打水漂样在水面上连弹六下,而后扑通一声没入水中。

“莫玩了,快些走吧,今日扬州人那么多,小心晚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他说完捋捋袖袍抬脚便走,真是怎么说他都有理,朗时野在后头无奈地笑笑,也跟上去。

迎松客栈人头攒动,掌柜在柜台前十指翻飞,算盘珠子“哒哒”响动,见他们就满脸堆笑:"哟,两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啊。"越瑛点头道:“掌柜的,麻烦给我们两间房。”

"嘶,两间房啊"掌柜面露难色“公子,真不巧,今日人多,咱客栈就剩一间房了,您看……”

越瑛怔住:“没有再多了吗?”

"咱们这确实没有了,我瞧你与这位公子同行,要不然二位挤挤,或是去其他地儿看看。"

越瑛彻底难住,虽然他们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但那是另一回事,他不知道现在朗时野愿不愿与他挤一张床,朗时野忽然出声:"就一间房吧,今夜我与他挤挤便是。"

"哎,好嘞,这是房牌,您二位拿好,上楼左手边最后一间房就是。"掌柜收了银子,叫小二带他们上去,小二把人带到房间,与他们交代:“二位把房牌挂上就行,其他人看见就不会再来打扰了,有什么需要的您打一下门口这铃铛,我就给您送上来。我先走了,您二位好好休息。”

房门关上,屋里两人陷入沉默,"今晚你睡床吧,我在地上打个地铺。"毕竟是朗时野付的钱,他也不好意思叫人家睡地上,这么小张床,两个人一起挤着睡也不现实。

朗时野挑挑眉,走过去拿了柜子里的枕被在地上铺好,自顾自躺下,理所当然地说:“我睡地铺,你睡床。”

“等等,你”越瑛还没说完,他已经一手压在后脑勺,一只手盖住眼睛“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真的好无赖。

行李收拾齐整,床铺也铺好,二人下了大堂点上几个菜,菜一上齐,周遭的食客便耐不住与旁人说道起来。

“唉,你也是来看夜明珠的吧?”

“嗐,别提了,今个儿到这来的哪个不是为了来看那珠子长长见识,你瞧瞧这人山人海。”

一人捣捣他旁边的食客“哎!你不是本地人吗?跟哥几个说说,看过那珠子没,大不大,漂不漂亮,是不是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神?”

另一人放下筷子恼道:“本地又如何?那柳老板护得跟啥一样,俺一个杂工能看见啥?”

“也是,”那人叹一声接着又说:“你们听说没?有人看见船老大前日去醉花楼点了最贵的牡丹姑娘!”

“格老子的,那蒋老三什么时候那么有钱了!醉花楼我们也只敢在外头看看,牡丹姑娘身价千两纹银,只有官老爷和商老爷才点的起呢!”

众人还在吵吵嚷嚷,不一会儿又换了个话题。

越瑛夹起一块茭白,茭白嫩滑清脆,入口味甘,对面的朗时野一面夹几筷子醋鱼一面侧耳听食客说话,鱼肉的汁水沿着筷子倒流,沾到他的手心,少顷,他放下筷子,将手心的油渍擦了,抬头看了一眼越瑛,越瑛立刻心领神会,一口喝尽茶水,站起身与朗时野上了楼。

“你怎么看?”

越瑛刚合上门就听他问,他没言明后头的词,但越瑛知晓自己与他想到一处去了,只简明扼要几个字:“鸿门宴。”

“且这次恐怕还要丢人,水上可最好藏东西。”

他说完房里便是一静,朗时野忽然掀开被子躺下去,“算了,今天够累了,先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罢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

越瑛先是一愣,不明白他怎么说到一半就躺下去了,随后又是郁闷,这人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夜深,明日还要早起,越瑛也上床躺下,只他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怎么也睡不着。

“快睡吧,别在上面摊煎饼了,比这恶劣的环境我都睡过,这好歹还有床被子,你这么娇气要真睡地板,等会磕着碰着了又是我的不是了。”

“……”

越瑛翻身背对他,翻了个白眼。

万籁俱寂,外头隐隐传来打更声,房内忽而卷起一小股风,一股诡异的香味飘进来。

“小贼好胆量!”

话音刚落,便是几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有碎木片破窗,趴在窗外的人哎呦惨叫一声,咚地滚落下去。

朗时野立刻起身推开窗查看,却见窗户下空无一人,只留下几道攀爬过的痕迹。

“跑了,是惯犯。”他合窗,语气笃定。

“今晚若不是有你识得**香,我二人都要中招。”他扭头去看床上坐着的人。

“将军谬赞,你不是早有所防备?就算没有我也断不会吃亏,越某不过出了点微薄之力。”

“你倒谦虚,一闻便知是**香,想来你应当精通药理。”

“精通说不上,这些年常与药作伴,习惯罢了。”越瑛起身行至桌前,一摸桌面,拇指食指拢在一起搓了搓,叹道:“桌面太干净了,在我们之前就有人住在里面了,而且最多一夜之隔。”

朗时野不言语,视线移到窗外,凉风习习,打更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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