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苦雨谣

天穹织起雨幕,七夕过后几日,雨水最足的时候,扬州下起大雨,雨丝如根根银竹斜落在屋檐上。

红墙大院内,一人在雨檐下挥汗如雨,他须发皆白,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提着一柄偃月刀操练。

刀边虽已卷边,锋利的仍能砍断雨线。

宅邸另一端,身着戎装的女子推门而入,她稍显稚嫩的脸掩不住那双凤目透出的坚毅和锐利。

“阿翁,天家那边来旨意了。”

那老人停下动作,眼神冰冷,看着走来的女子又柔和下来:“啊,囡囡来了,来阿翁这里坐,我叫人给你备了枣泥糕。”

似是全然不在意什么天家的旨意,瞧他一副顽固模样,女子叹了口气。

“阿翁。”

“哼,管他作甚,他爱怎样就怎样去,别来沾着老子。”老人气势汹汹把刀掼进武器架上。

“国公爷,小小姐”又匆匆跑进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那人大口喘着气:“陛下又来让您上朝了。”

颍国公转过头,狠狠“呸”了一声:“吴备,让他给老子滚,告诉他,老子就这条烂命,他要想要就来拿,不用天天假惺惺!”

李长星无奈摊手,却也没再做劝告,这样的情景每日都要在国公府上演一回,她眼神肃穆望向生了锈的武器架,她是国公府嫡女,她的阿翁是开国以来赫赫有名的颍国公,她的阿父是守着边疆的将军,阿母是知书达理的佳人,在京城无人可以冒犯她。

然而,她眼神晦暗下来,八年前他的阿父镇守雁门关,阿母陪阿父同去,不过一年便传来他们的死讯,边关来的庸官污蔑他阿父临阵脱逃,做了逃兵将军才被敌人抓住机会杀死,阿翁数次上书要求明察,可皇帝每次都敷衍打发,这事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段时间国公府有多难熬,京城百姓人人唾弃阿父是逃兵,族老们觉得他污了家名,要除他的名,要不是阿翁拦着……就连市井的顽童也常常在府外编排歌谣。

上头那个昏君居然还想让自己嫁给太子来弥补,气得阿翁当场就与他撕破脸,自此退居朝堂后,不涉朝政。

“阿翁,吴伯说雁门关那头有信了,我想过去看看。”

她这话一出口,老头便立刻横眉竖眼:“不行!去什么去!那边在打仗!”

李长星摇头,眼神坚决:“我一定要去看看,我要为阿父洗清冤屈!”

“你!”颍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

可瞧见她那双与儿子相似的眉眼,他又是一怔。

吴伯走上前来劝着:“国公爷,让她去吧,小小姐拦不住的。您就是拦住了她也总会找到办法去的,不如放她去,我们也好替她安置一番。”

颍国公看了李长星许久,终是叹息一声,终究是长大了,这倔驴一样的性子和她爹一模一样。

他背过身,挥挥手,李长星一喜,忙说道:“谢谢阿翁。”

她就知道,阿翁和她一样,都不信阿父是逃兵。

“别谢我,和臭小子一样,整天就会气我。让吴伯给你拨一些李家军带着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女了,给我自己小心点。”

吴伯带着李长星下去去点兵,颍国公又是叹气,眺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这皇城,怕是要变天了。

坤宁宫内,太子与皇后坐在一处,宫女抱进两个暖手炉,太子毫不客气地接过一个抱在怀里。

下首的丞相皱了皱眉,沉声道:“娘娘,殿下,徐州那边正稳妥进行,如今丢失了扬州,我们的进程又慢了。”

“有劳兄长,陛下那里我已经稳住了,只是他已经起疑,往后行动恐更加不易。”

丞相沉重地点头,开口道:“还得辛苦娘娘再拖延一阵,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不容差池。”

皇后一愣,难为的表情一闪而过。

“若真如此,我只怕要再去争宠,可……”

此时太子却满不在乎道:“母后你为我牺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说,您又不是没侍奉过他,您不要这么见识短浅,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你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太后,那时谁还敢忤逆你?”

皇后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她为他牺牲就是应当的,不愿就是见识短浅?原来他是这样想她的?他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在他心里她原来是青楼妓女一般的角色吗?

见气氛不对,丞相轻描淡写劝解几句便退下了。

丞相一走,太子也无心再皇后这里消磨时间,他寝宫里还有几个美妾等着他呢,遂也告退离去。

皇后愣愣坐在原地,贴身宫女上前轻声唤她:“娘娘……”

“滚出去。”

宫女怔住,皇后突然拿起手边的杯子砸过去,杯子砸到宫女头上,血顺着额头流下,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摔得四分五裂。

满宫宫女瞬间跪了一片。

“我叫你们滚出去都听不见吗?!”她几乎低吼出声。

宫女们低着头急急忙忙退出宫殿,偌大的宫殿只留她一个人。

她抬眼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

自嘲的笑声绕满宫殿,她笑着笑着溢出泪来。

李景明急切地朝门口走去,视野突然撞进一抹身影,瘦瘦小小,畏畏缩缩。

是十一皇子。

十一抬头,触及太子的眼神就吓得立刻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呸,晦气。”太子的眼神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林美人生的孽种,要不是今日心情不好,他非得上去踹他几脚。

也不理会他,李景明转身就走了,在他身后,十一缓缓抬起头,眼神里不再充满畏惧,而是多了几分镇静。

扬州阴雨绵绵,柳枝抽芽。

有意思,朗时野收起密信,十一皇子李允谦,皇室内部真是勾心斗角,卧虎藏龙。

今日官员押送柳絮洇和周也为回京城,本是前两日便要送走的,只刚好赶上乞巧会,为避免浑水摸鱼给人跑了,就干脆推迟了日子。

他刚刚才去见完那两人,听了一通没用的叫嚣,顺带送了柳絮洇一份大礼。

“你把她手折了?”越瑛放下茶杯。

“嗯,顺手的事。”

“她折你的,我折她的,很公允。”

“你不必这么做。”越瑛叹气。

“嗯,你就当我变态,喜欢这么做。”

懒得和他斗嘴,越瑛撇头去看窗外绵绵的雨势。

雨淅淅沥沥下了几个时辰,近黄昏时渐渐停了。

街上忽然热闹起来,窗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越瑛放下书卷,朝窗边看去。

一男子身着婚衣骑在高头大马上引着身后人向前走,他的身后六个强壮的家丁抬着一顶火红的花轿,有丫鬟在街上撒喜糖和铜钱,即便与才歇下,依旧有许多人撑伞来看,围观的人群道着贺,有好奇的伸头探脑去看那架花轿。

“很好奇?”朗时野从公文中抬起头瞟了一眼下面热闹的场景。

锣鼓喧天,人潮汹涌。

“雨天也会有人成亲?扬州刚发生那么多大事,这时上赶着行嫁娶事,冲撞了什么,不怕晦气么?”越瑛手一下一下敲着书脊。

朗时野瞧着他的手,指甲上朱红的颜色已经掉光,手指干净修长,隐约可见手背淡淡的青色纹路。

他随口道:“你手挺好看。”

然后便对上越瑛一脸空白的表情,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无语。

遂若无其事回答“当然不怕,成亲那人命硬着呢。”

说这句话时,他眼中似乎多了些越瑛看不懂的东西。

接着他又道:“知道那人是谁吗?江南最大织绵世家的三公子,他今日娶的是江南最大米粮铺子的独女。”

江南最大的织锦世家……越瑛回忆了一下,似乎也是姓李?与本朝国姓一样。

他知晓大晟前身大启和大朔是一家,开国太祖那时乐于给许多平民百姓赐姓,也许这江南李家就是沾了光?越瑛觉得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然而涉及到朗时野这家伙特别介绍的事不多想不行。

一场婚事喧闹了一阵,百姓领完喜钱,沾了喜气也各自散去,此时已月上中天,酒足饭饱,越瑛和朗时野打算去外头消消食,免得晚间撑得慌。

出了府邸,朗时野领着越瑛朝屋后的一座小山走去,爬了约莫一刻,二人才登上小山坡顶,那是一处断崖,被棵棵是翠树遮着。

朗时野扒开挡着的灌木,来到崖边指着下面说:“前些日子闲逛时发现的好地方,不仅隐蔽而且从这可以俯瞰整个扬州城,景色不错,带你来看看。”

越瑛跟着他上前,从悬崖上往下眺望,飒飒树影随风而动,从晃动的树影间隐约可见连片的屋瓦伫立,那是扬州的千家万户百姓。

风过无痕,万千灯火中,有两人于崖上久久守望,一如往后的无数日月。

翌日晨未能清静多久,有密探来报,送往京城的两个人连同客栈掌柜和护送的人半途遇匪失踪,如今生死不明,凶多吉少,此外,京城来信,当日从马车劫出的人在到了大理寺后也杳无音讯。

朗时野捏紧手中情报,最近万晋进犯频繁,首当其冲的就是位于最边境的金麟城,是什么让他们又躁动起来了?金麟城有什么让太子忌讳的东西?

万晋与太子有勾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们的行动也绝对与太子有关。

要是能拿到让太子忌讳的东西,他的计划便又进一大步。

他招来仆从,为他牵来最健壮能跑的马匹,收拾了些干粮和水便准备上路,现在拼的就是时间,他砍了太子的左膀,他必然会加快动作。

“且慢!”

正在他跨上马匹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越瑛牵着另一匹马赶来,朗时野皱眉:“你跑来做甚?”

“我和你一同去。”他平静开口。

“回去,这不是过家家,边城在打仗。”

听到他沉下声告诫,越瑛摇头:“我是个男人,不是易碎的瓷瓶,再废物也总有些功夫傍身,不会拖你后腿,我看得懂形势,比起稀里糊涂地被人保护在这里,我宁愿冒着危险出去看看。”

他有直觉,若是错过这一次他将与真相失之交臂,他并非不懂,大晟已处在风雨飘摇之际,姑姑做的事,朗时野奇怪的行动,他们不说,他会自己弄清楚。

他又开口:“我知道你答应过姑姑要照顾好我,你且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危,若出了事全由我自己负责。”

见他坚决的态度,还再三保证,朗时野拗不过他,只能点头同意。这人平常看着随和,决定好的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还认死理,死倔死倔的。和他相处下来,朗时野算是体会到了,他来只是通知你一声,实则早就都准备好了。

他瞥了一眼那匹越瑛牵来的千里马,无奈叹气。

一黑一白两匹马在山道间飞驰,正朝着边关金麟城而去。

另一边,另一队人马从一条隐秘的商道也朝着那个地方而去,他们做普通行商打扮,可马上人腰间时隐时现的腰牌上,皆以烫金刻着一个字:

“李”。

阴沉的厚云翻滚着铺满天穹,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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