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秦寂吩咐老管家去叫温辞配药。
老管家刘叔将人带到后先行离去,青砖小路尽头,伫立着白墙灰瓦的圆拱门,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一改往日的华服,俊美青年一袭素雅白衣,样式简单,只廖廖勾勒着几笔青竹。红木桌案一尘不染,工具齐整,青年长身玉立,恰似雨过天晴后熠熠生辉的青竹,又若松间明月,石上清泉。
温辞觑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灿烂的日光下,眼眸熠熠生辉,宛若泛着些灰的琉璃。长睫翕动,踏进门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经历过昨天的事,他现在的心情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尴尬。谁知道,下一秒,秦寂这个神经病是不是会发疯。
“过来。杵在那做甚?”
思绪被打断,温辞假笑着走了过去。
秦寂讲话时心平气和,似乎心情不错。白衣青年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之范。但温辞心里清楚,这只是虚假的表象。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站在秦寂身边。秦寂随手指向桌上的药材,说道:“今日你便与我一同制药,若制得好,本王还有赏。”
温辞心中暗自腹诽,却也只能恭敬地回答:“是,殿下。”他扫了一眼桌上药材,心里有了个底。
他曾翻看过《论五疾》,书中记载的治疗眼疾之法,分三个疗程,治疗过程漫长,一个疗程就需花费一年时间,三个疗程下来,少则三年,多则四五年。显而易见,这是第一疗程的药方。
而容王生性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关于医书之事,势必会做好万全之策。根本轮不到他来担心查到,说不定医书已化作灰烬,而秦寂早在焚书前就命人誊写了几十份。
思索至此,他突然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原剧情中提到过的,也是容易忽视的一个点。《论五疾》,不能使容王的视力恢复如初。剧情后期,也就是五年后,容王寻到一江湖神医,眼睛才得以完全恢复。
温辞双手抱拳,“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说。”
“虽然民间都言《论五疾》治病有神效,流传着许多前朝人凭借此书治好眼耳鼻的故事。但是口说无凭,谁又能说得准书中记载的药方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何种效果。属下的意思是,殿下可以减少一些期望,不至于最终结果与希望落差太大。”
秦寂不言,小院回响着研磨草药的咕噜咕噜声。管家低头做事,握着药碾子?来回转动,声响愈发沉重。
一时间,气温都冷了几度。
温辞冷汗涔涔,祈祷对方不发疯,祸及自身。
“你们先下去。”秦寂挥手屏退侍从,其中自然包括正在研磨草药的管家。
宽敞的庭院,只余他们二人。一黑一白,隔着红木桌案对峙。
“属下逾越了。”温辞率先移开目光,低眉顺眼着半跪在地。
“你快起来,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你倒是先揽起错误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他交叉的双手,温度极低,冰凉得像是藏于寒山积雪的璞玉,凉意沿着相贴的皮肤蔓延至全身上下。几乎是一瞬间,温辞身体反应快于大脑,条件反射般弹开。
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抱歉,冒犯了主上。”
“无妨,”秦寂拍了拍黑衣少年的肩,语气反而愈发柔和。“本就是本王的手太过冰冷。换作是别人,亦会躲开。何来冒犯一说?”
温辞眼角抽搐,容王今天的举动,也太诡异了,温柔得都不像他了。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货不会在憋个大的吧?
接下来容王的话,更是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对了,前几日的事,是本王的错,是本王一时冲动,不应该把火发泄在你身上,你何其无辜。今日在此,我诚挚地向你道歉,不知可否得到温侍卫的原谅?”
秦寂一脸诚恳,正巧对着他的方向。抬头时,温辞一扫眉心紧锁的凝重神情,牵强一笑。
“当然当然,”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哪敢说不原谅啊。
“那就好,这件事若是不处理,长此以往,难免成为横亘在你我之间的一根刺,现在说开了,至少在我心里翻篇了。你说呢?”
“是是是,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秦寂勾了勾唇,调侃道:“看来本王与温侍卫,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温辞尬笑着,“哈哈哈哈……哪里哪里,是王爷虚怀若谷,心醇气和。”
秦寂冷不丁提了一句正事,“不知温侍卫可有空?帮本王捣药可好?”
沉浸在惊讶中缓不过来的温辞,稀里糊涂地点了头,开始捣药的活计。
温辞走到药碾子前,用食指从槽间取了些药材粉末,颗粒还很大。于是,他便握着木柄,推动碾盘滚来滚去,继续碾药。
温辞全神贯注地捣着药,并未留意秦寂一连串的小动作。
秦寂缓缓起身,靠着武力感知温辞的位置,脚步放得很慢,尽量不发出声响。半晌,他停下脚步,偏了偏头。
就在那只手快要触碰到后背时,温辞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手肘猛地往后一顶,动作迅速而又凌厉。
背后之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看清来人的温辞眨了眨眼睛,忙不迭揽住秦寂的腰,眼中满是诧异。“王爷,您这是……”
颜面扫地的某人,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想要起身,却发现腰上的手锢得太紧,费了一番力气也没挣脱。
“温辞你!”话一出口,秦寂就后悔了。他平复了下翻涌的情绪,默念忍字诀。呵斥之言硬生生收了回去,支支吾吾道:“你先放开我。你捣药捣了这么久了还没好,本王……本王是想视察一下,免得你偷懒。”
他找到个貌似有些合理的借口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续重复了好几遍,生怕温辞听不清。
“对,监察而已。”
他看起来很像傻子吗?温辞一脸嫌弃。哦对,差点忘了,秦寂现在看不见。“殿下,若是查看,大可光明正大地询问,何须如此偷偷摸摸,窃贼做派?”
“你骂本王是贼?”秦寂暴跳如雷,气得他一脚踹了过来。
这回,温辞没有选择待在原地承受,而是灵巧闪身躲过。
于是乎,秦寂不偏不倚,踢到了实木桌腿。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纯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乌鸦飞过,画面暂停三秒。
“殿下,您疼不疼?”
“滚!还不给我滚!滚远点!”
“是,属下告退。”温辞麻溜滚了。
他走后,秦寂握紧了拳,神色阴沉。“温辞,你给我等着。”
忍,再忍忍,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毕竟为了培养温辞这颗安插在皇宫的棋子,不提心力,财力,光是时间就消耗了十年,整整十年。加上他现今处于劣势,欲磨砺出第二把趁手且锋利的剑,比登天还难。
——
“蘅芜雅集?”
温辞饮茶的动作一顿,掀起眼帘。
石桌对面的清秀少年点点头,站了起来。“是,父皇命我与几个皇兄一同参加这次诗会长长见识。”
六月,夏意疯狂滋长,蝉鸣随处可闻。小院中央的梨树卸去一身雪白,换上缀着青黄果实的绿罗裙。
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桠,清秀少年抬手就能够到。少年眨了眨无辜的杏眼,天真无邪的眸子流转着戏谑之色,极富有反差感。“梨子太低了,我抬手就能够到。温侍卫还如此松懈,就不怕我趁你不备把一树梨子都偷走?不给你留一个?”
温辞凝着少年肩膀处苍翠欲滴的绿叶,弯了弯唇。“六皇子不会。”
“你为何这般肯定?”楚思昭上前一步,眼眸流露出疑惑。
“猜测而已。”温辞上前拍掉他肩侧的树叶。“等到梨子成熟时节,殿下大可令宫人尽情采摘,尽地主之谊。”
他离得极近,微微倾身便能贴上少年柔软的脸颊,仿佛是在亲密地耳语。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诱人采撷。他不自在地推开人,转头就跑。“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匆匆离去的背影,颇有落荒而逃之意。
——
翌日,容王府门口格外吵闹,尘土喧嚣。天蒙蒙亮,一支雄壮威武的军队,自皇宫北门出发,在辰时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王府的门房匆匆跑去通风报信,神色慌张。“殿下,外面突然来了一群闹事之人,为首的自称是太子手下,说咱们王府私藏了太子印信,要进来搜查。”
室内,容王正在用早饭,面前摆着一桌子珍馐美馔。闻言,秦寂眉头一皱,放下用餐的玉箸。
“哼,太子印信举足轻重,说丢就丢?这个借口未免太过敷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叔,你先去看着。”
老管家领命而去。
王府门口,人头攒动。好言相劝却三番五次遭到阻拦,为首的官兵耐心告急,正欲破门而入,这时大门突然开了。
面对趾高气扬的一群人,老管家昂首挺立,他高声道:“诸位……好大的胆子,容王府岂容尔等放肆?”
嗓音不大不小,却气势雄浑,铿锵有力,足以震慑人心。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是识相,就乖乖让路,我们进去搜查。否则,谋逆的后果,容王府承担不起。”
“哦……是吗?”大门敞开,秦寂缓缓走出,脚步不疾不徐。
“参见容王。”众人齐齐行礼,为首官兵亦然。
“诸位有要务在身,本王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不会阻拦搜查。”秦寂先是给出肯定的答案,而后话锋一转,威胁意味十足。
“只是,如若搜查途中不慎损坏王府的财物,例如古董花瓶玉器等器物,本王可不会轻易放过,这笔账将记在太子殿下的账上。”
“自然自然。”既然对方以礼相待,明面上几百双眼睛盯着,为首官兵不以礼回敬实在说不过去。他微微颔首,恭敬抱拳示意。“王爷宽宏大度。”
“请吧。”秦寂拉长尾音,施施然退至一旁。官兵的搜索查如火如荼,他却坐回了餐桌旁,悠哉悠哉地吃着未竟的早饭。完全置身事外,对于官兵的搜查进程漠不关心。
官兵们在王府中仔细地搜查着,从庭院的各个角落,到房间内的箱柜床铺,但始终没有找到所谓的太子印信。
为首的官兵心中渐渐不安起来,太子印信只是个幌子,正完好无缺地保存在东宫,能搜出来才怪。若是搜不出上头交代的真正目标,回去很难交差。他看着秦寂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猜疑是不是情报有误,或者根本就是被设计陷害。
而秦寂,依旧慢悠悠地吃着饭,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半个时辰后,秦寂优雅地用丝绢擦了擦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朝院中的老管家作出一个细微的手势,几不可察。老管家当即会意,奉命行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就要到午时,官兵们累得满头大汗仍然一无所获。为首的官兵脸色愈发难看,他朝着秦寂走去,鞠躬行礼道:“王爷,已仔细搜查过,并未发现印信。想必其中有误,叨扰王爷了。”
未等容王开口,王府中便响起瓷器碎裂声。众人循着声源走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狼藉。置物架旁,散落着许多碎瓷片。
“王爷,您高价收来的那只青花瓷瓶碎了。”
秦寂先发制人,在老管家的搀扶下开始戏精表演,摆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唉……这可是本王最喜爱的花瓶。本王并非锱铢必较之人,只是这花瓶已陪伴我十年有余,不提它自身的价值连城,光是这情感价值,任何物件都不可比肩。”
“龙虎军的威名,本王早有耳闻。军纪严明,龙虎军个个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必然做不出赖账的混事。你说是吧?”
他末尾的问号,意有所指。
为首官兵连忙回答:“请王爷放心,末将回去后会悉数向太子禀报,定照您给出的原价赔偿。”
“一万两银子。”秦寂唇瓣翕动,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天价数字,在场官兵无不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凉气。
“非本王轻视将军,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恐怕不是你能承担。短时间内,不借助外力必然凑不齐。”他神色平静道,方才伪装的难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万两银子,他一个月俸禄不过几十两,靠这点微薄的俸禄来攒,要攒到猴年马月。张业的心在滴血。容王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向幕后之人寻求帮助。张业在内心盘算:纵使上头出面解决了青花瓷瓶的赔偿,他却在劫难逃,被罚俸禄是一定的。这一趟,张业非但没成事,又搭进去俸禄,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寂笑着道:“那么书房地面,龙虎军会一并收拾好的吧?”温柔的笑意不达眼底。
张业心情复杂,还要强忍不耐,笑着回复:“应当的,请王爷放心。”
秦寂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等等……”王府的人走后,张业缓缓蹲在地上,拾起了一片碎瓷。瓷面光滑崭新,一点使用痕迹都无,怎么可能是存放了十年珍品。寿命不会超过五年,顶多是两三年前制造的。张业这才回过味来,他这是被容王设套了。
张业后悔莫及,恨不得当场把旁边的置物架踹倒。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成了出气筒。
张业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收拾!”
被扇倒在地的小兵不敢反抗,忙不迭卑微地跪在地上,去捡碎瓷。碎瓷断面锋利,小兵的手指冷不丁被割破,鲜血淋漓,他硬是忍着伤痛,等瓷片清理完,才割下一块衣料包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拒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