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沧县。
咚咚咚——
青年抄起斧头,砍瓜切菜一般闷头柴火,他瞧着瘦弱,手上力气却不容小觑,一口气批完半个月用的分量才抬头。
黄昏,天边一轮残日不再刺眼,暖黄温和的光照在自家养的寥寥牛羊上。
岑明镜攥着袖子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一双常含忧虑的眼更加没有神采,心底的烦闷一连几日未曾消散分毫。
他就这么撑着早生锈的斧头,呆呆的站在,眺望远方,看不出在想什么。
陈沧县是京都以西的重要驿站,但县城以西的山地地带,山高谷深,地无三尺平,百姓多居窑洞,以牧为业。
粮食无法自给,需从陈仓县城购买,而县城粮食又依赖关中转运,导致粮价常比京都高三成,普通家庭冬春吃不起粮。
很不幸,岑明镜便是连普通都算不上,四里八乡谁不知道,他是一等一的败家,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散尽家财了也要去赶考,如今家落魄了,亲娘的要钱都付不起。
就这还想做官呢?
不自量力。
这些该背后嚼舌根的话,在岑明镜面前一点也不收敛,听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怕是有人当着他面骂也不会有反应了。
他有什么办法,读书太贵了。
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上私塾要钱,请教先生也要钱。
这读书一道,是专为有钱有势的少爷们开的路,他一阶小有资产的民胡,是哪来的胆子硬闯。
祖上三代往上数,谁出过没出过大人物,不过渐渐没落罢了。
老黄牛低沉绵长的哞哞叫,引得还没长的的幼羊也叫嚷了几声。
岑明镜想起,儿时他启蒙时,坐在老黄牛身上以木棍为笔,在泥土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即便祖上出过文化人,但他爹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乡里人。
他爹肯干,也有一身力气能看,忙忙碌碌打下家底,最爱的事不过趁着牧羊空隙,听自家小儿念学来的诗句。
他看不懂,当然也听不懂,只是听个响。
他爹絮絮叨叨的说,老祖宗多么多么威风,多么多么富贵,出门坐轿,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
岑明镜每每听,不由向往。
不过他不向往美妾华袍,他羡慕看不完的书,无论对先生问多少问题,先生也不会厌烦。
于是,他爹下定决心供他读书,他下定决心要读书。
读书太贵了。
他爹卖牛卖羊,辛苦攒的家产没几年化为乌有。
后来他爹做工丢了命,靠着体恤金和所剩无几的牛羊,日子紧巴巴的过,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眼看着马上就要熬出头了。
他老娘,忽的挺不住,病垮了身子。
身上的钱凑了凑,岑明镜发觉,救了娘不能赶考,赶考去就不能救娘。
“明镜!”
有同窗人唤他,岑明镜最后看一眼牛羊,那几只本会成群但无比稀疏的牛羊。
岑明镜摇摇头,苦笑一声。
古来百善孝为先。
读书?
他还没读傻呢。
岑明镜想明白,收回视线,打算告诉同窗不去赶考的消息。
他眺望的远方,那是京都的方向。
麻雀熙熙攘攘的挤在屋檐下,吵得聒噪。
今年天暖,八月多的天,眼看着是快立秋了,这太阳还是照样火辣。
一大清早,街上门可罗雀,点豆腐的姑娘还没出摊,一只黑狗欢快的半走半跳的路过。
白修竹没等白满川去去上朝了,又或许是还没适应家里多了个他。
晨光晃得白满川眯起眼,这太阳是不讲道理,但清风已透着凉气,阴面吹来凉快舒爽。
白满川清醒了几分,他瞥了眼那只黑狗一瞬间变的做小伏低的姿态,嗤笑一声。
黑狗察觉有戏,当即呜咽几声,盯着他手中一口未动的肉包,仰躺在地上打了个滚。
“想吃?”
白满川晃了晃手是冒着热气的包子。
黑狗打滚打的更积极了。
门口看门的小厮见状,提醒道,“将军别喂,这狗不知道饥饱,平时有人会喂,被养刁了。”
正说着,就见白满川将包子在黑狗眼前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嘴边,狠狠咬下一口,大口嚼得香。
“想得美!”
“这……”小厮第一次见识白满川的没脸没皮,一时不知评价什么好,傻傻奉承一句,“将军好计谋。”
原本水汪汪的狗眼露出一丝疑惑。
在白满川志得意满的眼神中,黑狗既委屈又愤怒,夹着尾巴跑了。
他一身杀戮气,黑狗怕他,跑出老远,才敢呲呲牙。
偏偏白满川还在开怀的嘲笑,仿佛对自己的恶行十分骄傲。
“主子。”
闻竹才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定北大将军神通广大,独创了一套“早笑宝典”,特意大清早不在意形象的在家门口表演。
他把一件衣衫递给白满川,“主子,早秋风大,您多穿一件吧。”
白满川心情好,大手一伸勾住他的肩,闻竹不明所以,蓦然问,“怎么了?”
便听白满川笑着附耳过来,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闻竹僵直了身子,反应过来面有菜色,甩手把衣衫塞给白满川,咬牙不发一言。
他怕,怕张嘴骂白满川太难听被人借题发挥。
闻竹白了一眼乐不可支的白满川,心里暗中怒骂,“怎么容公子给你带衣服你不是这贱样呢!只会拿我取笑!”
二皇子这场病来势汹汹,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不眠不休的调理,虽对外说是好了,但直到现在还在床上修养,一直没能露面。
流言说落下了病根,怕是将来能下榻也不中用了。
早朝上,昭宁帝绷着脸,神情凝重,一等底下朝臣汇报完,不多停留,不耐烦的宣布下朝,急匆匆走了。
白满川应付完几个上来凑近乎的小官,打着哈欠出宫。
宫外,闻竹候在马车边,见他来了,忙掀开车帘,恭恭敬敬的准备为自家主子驾车。
白满川摆了摆手,“不坐车了,咱们走回去,顺路把午膳吃了。”
闻竹便依言让马夫先驾车回府,跟在白满川身后,陪他逛早市。
前几日下了雨,阳光一晒,泥泞干在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来去之间扬起一小片灰尘。
“蒸饼酥山冰乳酪嘞,西域来的油炸餢飳——”
叫卖吆喝声不觉,隔壁一家糕点铺子,老师傅打开蒸笼,热气弥漫,甜腻的香味传来。
北疆战况吃紧,比不得京都繁华。
街边的小乞丐竟也吃的红嘟嘟的,睁着圆眼滴溜溜的转,不像北疆,人人饿的面黄肌瘦,妇人抱着孩子坐在屋门口呆滞眼神,想能不能吃一顿饱饭,家里男人什么时候归家。
白满川一路走过来,买了张红枣蒸饼给那个小乞丐。
小乞丐看不出男女,接了饼子,脆生生的道,“谢谢善人,善人恭喜发财,步步高升!”
白满川笑了笑,看着小乞丐捧着饼子一溜烟钻进巷子里,转眼被行人挡住不见了踪影。
闻竹远远看了会,感慨道,“京都真不得了,这小乞儿讨喜的话说的真顺溜。”
“可不是。”白满川伸了个懒腰。
他没去或雅致或奢华的各大饭店,随便找了个临街的小面摊子。
店家是个老爷子,面容慈祥,看白满川和闻竹坐下,下了两把面条。
白满川抬眼看了一眼,笑道,“店家,多下一份。”
“我这的面分量大着呢。”老爷子又上下大量一遍白满川的身量,反驳的话说了一半,默不作声的多下了两把。
这两个年轻人瞧着相貌堂堂,衣着不凡的,放着不远处的醉春堂不去,在这吃饭,还就点了素面。
马上就是乡试,联想到这几日多少衣着光鲜给自己找靠山,一碗面都舍不得吃的书生,老爷子呼出一口气,打了两个鸡蛋下去。
白满川边剥蒜边问,“怎么样?”
“妥了。”闻竹微不可察的指了指天,“那位主这几天忙的焦头烂额,没来及顾及,咱们的人塞进去了。”
白满川眉眼微舒。
接着,闻竹又是面色一阴,道,“打探来的消息说,这些日子那位忙,但一直惦记着您的事,想必没多久就要有所行动了。”
说罢,他无声打了个口型,“虎符。”
白满川才舒展的眉眼又皱成一团。
他若有所思,闻竹唤了一句,“主子?”
白满川润了润唇,答非所问,“殿下归期可定?”
“说是在准备了,赶在十月前能到。”
白满川点点头,“别着急,不要轻举妄动,等殿下回了再说。”
几句话的功夫,两大碗素面端上桌,冒着莹莹热气,筷子一翻,碗里还沉着个荷包蛋。
“咦?”闻竹奇道,“主子你加的蛋?”
白满川察觉到老爷子的眼神,勾了勾唇角,结账时多填了些钱。
瑶光殿。
美艳妇人靠在软榻上,伸手观赏着新染了蔻丹的指甲,身边伺候着的小宫女尽心尽力的摇扇子,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将手上端着的葡萄细细剥皮,去籽后喂到妇人唇边。
白贵妃淡淡扫了一眼,摆了摆手。
她恹恹的,“皇上不是要来瑶光殿用饭吗,还不去吩咐下去,快点准备,记得做那道桂花鸡,上次皇上来多吃了两口,想来是喜欢的……”
因为二皇子重病,昭宁帝已经许久没进后宫了,早上公公过来传旨,破天荒的说要来歇歇。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一时没敢回话。
白贵妃凤眼一扬,冷声道,“还不去,愣着干什么?”
大宫女翡翠战战巍巍的回话,“娘娘,方才您在小憩,奴婢没敢打扰,公公来了一趟,说—”
白贵妃坐起身,“说什么?!”
“说,皇后娘娘孕期身子不爽利,今日先去凤仪宫了。”
“又是凤仪宫。”白贵妃攥紧拳,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样的红痕。
自从容书文有孕,皇上大半心思都去了凤仪宫,下钱塘也只带了皇后一人。
白贵妃自认福薄,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当今皇嗣少,不然也不会轻易被夺了恩宠。
翡翠大着胆子道,“皇上喜爱孩子,若让皇后娘娘产下子嗣,在这后宫中岂不如日中天?”
白贵妃脸色一凌,不悦打断,“本宫才不屑干那种事,不要提了。”
“奴婢不是这意思,”翡翠忙道,“皇后娘娘肚里的孩子降世,宫里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不还有……”
她朝皇子监的方向看了看。
白贵妃一喜。
是了,皇后这一胎是男是女还无从得知,皇上如此在意二皇子,她若能得二皇子好感,就算往后无子,也不缺一席之地。
想着,白贵妃笑出声,“去让小厨房做几道温养的膳食,二殿下病了这么长时间,本宫还没去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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