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悬照没有说话,他只是靠在马车的窗沿边,看着精致幕帘缝隙中透出来的灯火明灭,烟花璀璨,烟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潺潺春水,在被迫成为皇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花映袖都很难看见他如今这种有活力的模样。
或许是真的太压抑无趣了罢……
四四方方的高大宫墙曾牢牢困住过年少时的花映袖,他从一个低贱的奴才爬到现在权势滔天的尊贵位置,这其间受过的苦楚只多不少,那些早已经过去数十年的为难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疤痕,花映袖不愿去触碰,也不愿向任何人提起。
他在被宫里掌事大太监罚水溺刑罚时,一整个脑袋都被按进那方水缸中,肮脏的污水从他的口鼻间灌入,花映袖挣扎无望,死是很容易的事,可活着才困难,好好活着,那更是难如登天,那日他湿了一身粗布衣裳,身患寒疾,却仍旧在道上当值时,心中无限怨恨,他妄想有一天,假如他获得权势,会狠狠地将那些欺辱他的人全部都报复回去。
可事实却是,为了手中踩着刀尖横过满身血沥沥方才得来的权势,宫中有些人,他非但不能擅动,反而要笑脸相陪,端得一身好风度,受万人敬仰敬重——命不由他,言不由衷。
他本不该再想起这些事,花映袖把年少时的屈辱藏在角落里,不敢去触碰,可今日一个小小的抉择,使得眼前少年笑容绽开,他在小皇帝的身上看见了他以往自己的影子,这仿佛带他走过了一条黑洞洞的狭窄道路,前方温吞圆月光芒照落下来,他拨开浓厚云雾,窥见了前方莽莽青山。
“陛下若是……”花映袖轻咳一声,改了他冷冽不辨男女的声音,车窗边的少年闻声望过来,目光疑惑,一张白皙脸上映下半空中的煜煜火光。
花映袖将原来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陛下若是觉着哪日实在无趣了,便去寻臣。”
慕悬照问他:“寻你做什么?”
花映袖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指,将小皇帝额边碎发别到他耳后,慕悬照被他这莫名诡异的亲密动作激起了一身的麻意,他朝反方向躲了躲,目光掩饰般再度看向车窗外。
“寻我来,带你出宫去玩。”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按照花映袖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将皇帝当做一个木偶一样养在深宫中,待到什么时候他长大了,便选出皇后妃嫔,交合诞下嫡长子后,那个孩子便会是他手中新的一只傀儡,而原来的慕悬照,会作为弃子被赐下一个完美的死亡结局。
他原本的计划,的确是这样的。
花映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靠着马车车壁坐在一旁,扬起眼尾,期待着小皇帝的回答,或许是感恩戴德,亦或者是不屑一顾?
他不太能预见,他其实只是……想听小皇帝和他说说话而已。
可是半刻钟过去,慕悬照依旧没有回话,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个承诺一般,静静地看着路边的小姑娘提着一堆各式各样的花灯蹦蹦跳跳路过他的马车,她扬起手叫卖着手中并不精致的廉价小灯,身上衣裳虽破旧,但并不单薄,少年弯了弯嘴角,抬手伸向外面,道:“我要一个。”
那姑娘停下脚步,努力地踮起脚来将手中所有的灯全都展示给他看:“贵人想要哪一个?这些全都是五文钱,里面的灯油是我娘亲手熬的呢!”
慕悬照轻轻笑着:“我买来送人,你为我挑选一个吧,选个好看一些的。”
送人?
花映袖懒懒地斜着身子,他当然知道慕悬照的身上并没有带一文钱,故而也当然付不起那只花灯,他看着小皇帝面上的笑容,等待着对方转过来向他要银子……如果是送给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自然不会担这个莫名其妙的情谊。
小姑娘挑挑选选,从手中的花灯中选择了一个圆润的淡红色纸灯,镂空的油纸上刻画着朝向天空飞翔的几只细小鸟类,画师画技一般,却依旧能看得出来那是几只灰雀,重重火光中,灰雀伸展羽翅,像极了不自量力朝向太阳上演飞蛾扑火的失败者。
慕悬照从手腕上摘下一只银镯子递给小姑娘,轻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这是只银镯子,你拿去典当了换些钱吧,多的就当我送你的。”
那姑娘的眼神有些犹疑地落在这幢精美的马车上,她接过镯子似乎不大放心一样,咬了咬镯子未带花纹的一边,慕悬照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放心,这是真的。”
“陛下倒是很慷慨,”花映袖的语气不阴不阳,他看着慕悬照手中潦草的花灯,嗤笑一声道:“这画工也太粗糙了些,拿来送人,可真是太寒酸了,陛下不如回宫中取殿内宫人的灯来当作赠礼,至少看着大方些。”
慕悬照抱着灯盏坐回马车内,随口回道:“心意到了就好,何必在乎它值几文钱?礼不在重。”
花映袖脸上戏谑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的手指搁在膝间有规律地敲击着,目光极冷,幽深狭眸微微眯起,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丝躁气。
马车驶过城门口,再往外数里地,便能完全出了京城的边境,南下是富庶之地,一条河流自城中心贯通南北,原本的昏暗河面被千万盏河灯照亮,窃窃私语的声音挡不住初春鸟鸣。
“陛下,”花映袖看着马车行进的道路,提醒道:“走得太远,我们该回宫了。”
“纸鸢。”慕悬照忽然抬起手指向天空,说:“我看见纸鸢了。”
璀璨烟火在天空中轰然炸开,照亮了大片昏暗夜空,潺潺流水荡漾起层层波纹,几只艳色纸鸢飘浮在天空中,像是飞向了自由的鸟雀。
花映袖无奈一笑:“看来陛下是真的在宫中待久了,几只纸鸢而已,在哪里都可以玩,前些日子铃蓉公主不是做了几只吗?陛下……”
“——呲!”
破空声响在烟花躁音的掩盖下,自河岸边茂密树林数尺之外飞射而来,一支利箭穿破寂静夜空,“砰”地一声直直扎在马车幕帘内的木隔板上,花映袖的脸色瞬间冷下去,他从马车的底部摸出一把长剑,屈膝想要站起来:“有刺客,保护陛下!”
猝然间,隐藏在暗处的暗卫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马车周围,数十个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花映袖矮着身子立在车门处,手指抓着帘子朝慕悬照嘱咐道:“陛下稍安勿躁,只不过是几只小虫而已,很快就能解决。”
慕悬照轻轻“嗯”了一声。
下一刻,少年将木隔板上的箭用力拔了下来,自花映袖的脊背间刺去,男人的警觉性十分之高,在慕悬照手中利箭即刺入花映袖身体的那一刻,他转过身来,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躲避,那只箭阴差阳错,以一种奇幻的方式,终于在射出后的十息之内,成功地扎进了他的胸口中。
“嘶……”
花映袖的眼神冷得可怕,他胸口间的湿润迅速逸散开来,幸运的是,小皇帝的力道并不似天生习武之人那样足,只是堪堪扎破了他三寸皮肉,未伤及肺腑,花映袖咬牙斜了慕悬照一眼,将胸口长箭用力折断,只余下半支还陷在伤口中。
“花映袖……”慕悬照说:“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傀儡了。”
花映袖没有回答,只是出了马车,看向不远处蓦然间出现的一支队伍,为首的人一身雪白素衣,在夜空中十分显眼,他冷笑一声:“温与钦,你以为堪堪这样,仅凭着阴招术,就可以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吗?”
温与钦淡然道:“督主大人,你出宫时仅带了十个暗卫,我想我还是有可能将你,击杀在这里的。”
花映袖胸口负伤,却未见一丝慌乱,他抬手制止了马车旁的暗卫想要在此地决一死战的意图,折身将马车中的小皇帝拉出来,一只手臂用力圈住慕悬照的腰身,小皇帝能做出偷袭他的动作,相必私底下早已经和温与钦达成了某种通谋。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花映袖当然也想看一看,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谊会有多深,温与钦到底是想拿回他自己手中的权,还是以旧臣的名义,还慕氏一个江山,此时还未可知。
“温首辅,”在如此紧张的状况下,花映袖扬起声音道:“慕氏早已经虎落平阳,我没有别的东西,但慕悬照,我的陛下,是当今唯一正统,我若身死,他必定不能活。”
你到底是想自己夺权,还是替慕氏夺回江山呢?
花映袖眯起眼睛看着他,处于抉择的岔路口,总是能叫他无比兴致勃勃,他的胸口处依旧在不断地溢出鲜血,被他圈在怀中的小皇帝身体微微发着抖,目光却看向了不远处的白衣首辅,花映袖低眸在他耳垂处咬了一下,音色妖冶:“陛下别怕,有您在,我可是胜券在握了。”
“唯一正统?”温与钦声音清冷:“那可不一定。”
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慕悬照被花映袖钳制着,他看着那个人的面容,缓缓睁大了眼睛,少年的手里依旧握着那只提灯,成团的火焰燃烧,灼灼热意烧痛了他的手指,甚至胸口一直存放着的那块暖玉,也以极其迅疾的速度冷却了下来,纸壁上的灰雀狼狈地跌落在了凡尘泥土间。
慕南祁,五皇子。
他没有死。
最后虐宝宝的一章!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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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厌世傀儡帝王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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