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刺客交给底下人审问,一个上午,徐嘉远就交了份名单上来。
赵清徽饮了苦药,竟咳嗽了几声,徐嘉远惊奇地看了几眼。他主子,从来都不咳嗽的。赵清徽也不想咳嗽,但想到今晨,言子偕特地去把绿柱上的刀拔下来 ,还煞有介事地夸赞了一番。他觉着,自己还病着,多少要遮掩些。
王府的常务管事,赵吉安捧着一大堆手本,露出半个脑袋,“王爷,咱们府中遭了刺客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一群大臣递来手本要见您呢!”
“您看啊,这个石将军家的郎君!石将军是跟先帝打天下的老臣!问您人逢喜事,这大喜的日子去不去白矾楼乐呵乐呵!”
“这本字难看的,是王将军庶子递的!也不知道王将军被皇上罚到驻地,有没有改一改那强抢民女的毛病!这庶子说想求您一封笔帖临摹!将来为您写个千儿八百份贺言少监伏诛赋!”
“啊,这本是赵大相公的——嫡次子,赵二郎君递来的!他说他不想在大理寺干了,问天府缺不缺吃干饭的人!他没啥优点,就是武艺比昨夜的刺客精湛,除暴安良从不失手!”
“哎哎哎,这本是您姑姑晋国公主递来的,说给您新物色了一个旺夫的女子,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去抬!”
……
言子偕木着脸,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再暗自打量完好无损的赵清徽。这受伤的是自己吧?!这挨揍的是自己吧?!这挨骂的还是自己吧?!为什么全都是问候赵清徽的?!
于是,言子偕自取其辱地问:“这就没有问一问刺客——还有我的吗?”
赵吉安从小山包里翻了翻,“有啊,言少监怎么没有!好像是东都里最大的寿材铺问言少监要不要先备着,他们那库存有些紧俏,意思是如果您需要,要早早知会他们。他们还说了,他们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不会因为别人的偏见,就占您的便宜。让您安心把后事交托他们!”老管家还十分赞赏地补充,“我看着家店铺是诚心实意的。”
言子偕:“……还是让他们对我有点偏见吧。”我可真谢谢他们了。
“好了,放这吧。你先下去。”赵清徽觉着言子偕心情不太晴朗,“你也别计较这些,你若是喜欢那些,我就让石三郎带你去白矾楼看看,至于姑姑那里,我便不建议你凑这个热闹了。”
“……”言子偕觉着伤口疼得厉害,“殿下,你觉得我在乎是这个吗?”
“那你在乎的是什么?”赵清徽自问不算了解言子偕,但是也八|九不差,“正事上,你一贯有自己的计较,不会听旁人而左右己见。倒是这些琐事,你惯来会计较。”
“殿下,正事我不计较,是因为,确实没有几个人比我正,”言子偕甚至作揖抱拳,“至少,眼前,我还从未见过比我更正的人!”
赵清徽无言以对,随他吧,只要他不死,这些都是小打小闹。这般想了,赵清徽心情顿悦,甚至附和他:“嗯,确实没有人比你正。”
“……”言子偕有些惊愕,没想到赵清徽这般顺着他,终于知晓要些皮要些脸面了,“殿下谦虚了,还是殿下更正。”
赵清徽不可置否,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那本王就略比少监正一二。”
言子偕顿时有些感动,早知道赵清徽现在还是这般好言好语。他当初回来,就不应该相信那些谣言。什么准储君体弱性乖,阴沉寡言,疑心病重,心机无错……目前看来,除了疑心病还有待不日而愈,其他尚好。
等等,除了那桩隐疾!这要紧的事,可不能忘了。
思及此处,言子偕仿佛有些理解为什么石三郎叫不动赵清徽。白矾楼,那是女人最多的楼台。赵清徽说他不喜欢女子,实则是雄风萎靡,怎么可能再去这种伤自尊的地方!
赵清徽不知言子偕为何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自己,他兀自拿出一本公文,“此事非同小可,你仔细看了。与《天官书》兴许有牵扯。”
“这是审刑院的公文。”言子偕从公文的制式分辨出来,“审刑院是办专案的,他们手里无小案。”
“东都近来突发的案子,全部都移交审刑院了。”赵清徽饮口清茶,“刑部和大理寺实在是公务繁重,地方的刑狱的担子他们挑着,东都的事只能另立审刑院管着。你以为《天官书》背后之人在东都,就得经由审刑院追查。”
言子偕答说:“谢过殿下。”他翻看着,陡然定住目光,“那些都官死前都见过这个人,我倒是知道,只是,审刑院他们怎断定此人还在东都中?”
“你跟此人交过手了吧,”赵清徽想到他会问此人,“我的人告知我,这人曾经在东都跟一个人交手,二人两败俱伤,然后,都行踪消失了,十分奇怪。再看你原先有的伤,便在这人手中吃的亏吧。”
“殿下英名,”言子偕也不瞒,“这人功夫不是最难缠的,而是躲藏的手段,难得找到一次,还让他顾左右而言他的逃了。”
赵清徽蹙眉,“他说了什么,竟让你分神受伤?”
言子偕一顿,“倒也没什么,殿下不听也罢。”
‘不要以为你跟许王针锋相对,就无人知晓你们曾经交情匪浅!’
‘你拿着《天官书》,将来势必要跟许王刀戈相向!’
言子偕伤口隐隐作痛,他沉着眉眼,神情飘渺。他最初回都,不主动见赵清徽,就是不想牵累赵清徽,也不想赵清徽再变下去。他甚至想将赵清徽逼出东都。可是,在那个人说了这两句话,他就改了主意。
来到赵清徽的身边,他才能应对那个人口中‘刀戈相向’。
堕落沉沦是暂时的,言子偕会把赵清徽送出这池泥泞的。那少时交情,不会是杀赵清徽的刀。
赵清徽看得出来,言子偕有话瞒着他。不过,他并急于探究。倘若在言子偕看来,他对言子偕不是十成信任。那在他看来,言子偕对自己便不十成无所顾忌。在言子偕的心中,必有一些他思量千百遍之后,仍旧不能以实情相告自己之事。
“你将徐嘉远审出来这份名单,”赵清徽将名册递给他,“也看看吧。”
言子偕接过册子,无声间将册子看遍,他艰难地从册中挪开目光,而后满目怀疑地问赵清徽:“这合理吗?确定不是这些人胡乱攀咬朝中大臣吗?”抖动手中的册子,“这街道司的官员跟着发什么疯?我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一月领几个俸禄啊,户部禄米给的太多,所以有闲钱雇刺客了?”
赵清徽稳坐椅中,宠辱不惊的模样,“街道司么,这些官员俸禄不高,养家之后,都剩不出余粮,官场走动都得倚靠手底下皂吏周旋救急。毕竟是个没油水的衙门。”他手里公文翻停,“听说向笑说,这次雇人,雇的是最末流的刺客,说是刺客都抬举他们了,资费也是大伙兜凑的。你得体谅他们。”
言子偕听他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殿下,你是饮了药再说的话,怎么说出口的话像没饮药的。这街道司的官员,没有那个银钱,还要凑这个热闹!而且,”他加重语气强调,“这不是街头看杂耍,更不是耍猴戏!殿下,这是要杀我啊!更重要的是——我从来可都没得罪过街道司啊!”
赵清徽抬眸望他,他瞳孔中显出一中别样意味,“你不无辜,此事上,街道司上下确实代你受过过。”不辞辛苦地提醒言子偕,“先时有一批因为向你求了索命卦的都官,个个自裁,出殡之时,他们的家眷大肆操办丧仪不说,还请了不少招摇撞骗的道士和尚,闹得东都中一片狼藉。因为这事,街道司被上朝途中呛得犯了喘疾、咽疾的大员们集体状告,理政殿亲自罚了街道司上下。”
赵清徽绕过长案,踱步到言子偕面前,朝他递去自己方才在批阅的账簿,“街道司全员上下,今年一年的生计都得靠向户部赊帐度日。他们这是心里有气,跟着发泄发泄罢了,只是没想到几个假把式收了他们银钱,赶上真刺客开道,也就跟着一块混了进来。”
言子偕接过账册,看见上面所记款项,街道司欠款赫然其上,还真是穷得只能靠借钱度日了。他边看,边听赵清徽继续说,“街道司找的这些人,审都不需审,当时就吐了个干净。民间铁器监管严格,他们住的街巷二十户才一把菜刀轮值。他们这也是头遭见能反光的刀剑,当时就腿软躺在死尸堆里装死了。”
“……”言子偕觉着自己不原谅这些人,都说不过去,但是,他又提起个,“那这东司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管的可都是些夜香工,这些人,总不能因为——”总不能因为他有三急,多跑了几趟茅厕,就记恨上他,也要杀他吧?!
赵清徽叹口气,“街道司是新仇,那东司就是旧恨。东司如今的主事人,叫孙周甫。这个名字,你听着耳熟否?”
“孙周甫,”言子偕跟着复述一遍,“我好像不认识此人啊。”
“……”赵清徽倒也好耐性,给他点了这段旧恨,“当年你跟吕正方,也就是如今的吕相公,你跟他的长孙吕溢清,还有潘固老将军的孙子,也就是三驸马和燕国公主的儿子潘闻道,曾经逐街追打,不知怎么得,闹到了东司……管束的地方,你倒是安然无事跑了,他们二人狼狈回家,听说被家中用了一桶的香料泡了三天,才勉强把东司带回来气味给祛除。因为这事,当时本要从东司调走的孙周甫,被两家人一齐施压,要在东司待到死了。”
言子偕眼角抽搐,两瓣涂脂似的唇上下翕合几回,深觉此事不可思议,“我当时没听说他们二人掉进茅房……啊……?”居然有些不确定。
赵清徽说:“你当然不知,你一心扑在我府中当年那棵杏树上,都等到玉兰开了,也没等到一颗杏子熟落。”
言子偕:“……”
“更何况,若真如此,”赵清徽揣测着,“燕国公主和吕夫人,只怕是一个字都不会让人传出来的。”
“……”言子偕只能吃了这哑巴亏,“那这笔帐也勾掉吧。”他见赵清徽还欲说什么,“赵清徽!你别说了!我的体谅就到这了,这剩下的人,六部两院一省,个个都是中枢人物,总不能再为这些芝麻小事要杀我吧!?”
“这事,怪我。”赵清徽神情不动,话却让言子偕闻之丧胆,“你来王府那日,他们就递了请安书,让我早日送你出府,否则必生大乱。我当时没放在心上,顾着旁事,这才——”
“殿下,”言子偕打断他,“这个亏,我吃了且一个字都不提了,您看成吗?”
赵清徽不习惯他这么识大体,“我也非是此意,该查的还是要查的。毕竟,”他面容有些冷肃,似镀了层寒气,“本王的王府都容得下这些人造次,将来,岂不是要在本王榻侧舞枪弄棒了?”
“这倒是,”言子偕深以为意,“殿下,不,王爷,您率先要排查的就是您府中的侍卫,偌大个王府,我当时被围成那样子,竟然半晌都没队守卫巡逻过,您府中侍卫恐是有内鬼!”
赵清徽:“……”他想答言子偕一句,内鬼真没有,只是,守卫全部被徐嘉远和向笑调到他处,用来防范言子偕这个被刺客围杀的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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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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