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对谈
赵清徽听完姚正序的禀报,静坐到暮天。他缓缓起身,踱步出门,抬头见王府重重叠叠的屋檐缝隙间一片火烧云。初春风微,力不能吹散天河红云,无可奈何间多了点凄伤,却又如火炽烈燎彻。
徐嘉远回府之时,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他主子着象征着火德的王袍,唯有的茶白衣襟,染了层頳霞,镀了他主子一身红晕。
姚正序从北地回来,他自然是知道的。姚正序今日来回话,他自然也知道。也是他急递催促姚正序,将姚正序的路程压缩半月。
“主子,”徐嘉远手中递出新制的鱼符,“照主子吩咐,言少监虽是暂时兼领同详议官,也让吏部造了符和牌。审刑院也都看过,没有他话。言少监他日去了,拿着这符,没人敢因为一个同字懈怠的。”
赵清徽低下鸦睫,瞧着银浇铸的符,却问了旁事:“你怎么不问姚正序的差事办的妥不妥善。”
徐嘉远心知自己催促姚正序一事瞒不住,便也坦然请罪,“主子恕罪。言少监前些日子就消停下来,当日未在退朝之后拦住您,便已经在往咱们王府摸寻。属下担心事有蹊跷,所以这才去信催促姚正序。”
“这么说,”赵清徽负手在腰,“你拦过他。”
徐嘉远听不出主子是疑问,还是发作,他只是屈膝跪下,却垂着头颅,“主子,当初就不应该查言少监战死的究竟,也不应该领旨回都。既然主子来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赵清徽侧身,正对庭院夕云,音色不带意味,“你很有主意。李神福让敢让你挂副都知,不提拔他那些侄子,想是你担得起他脸面。”
“主子!”徐嘉远握着鱼符,头磕在地砖,“属下同禁中不是一根绳上的!但李都知有句话说的是,主子再怎么退让都不会有一个中和的局面。主子当日可以留自己的名,但禁中却能让任何人都不再记起主子原来的名……原来的模样。主子不愈病体,不争权柄,已经退无可退,但是禁中和朝中是不会体谅主子的!今日审刑院一事才出,属下便听了公主府之事——”
赵清徽骤然出声,“你怎么知道李神福就是真心为我打算的,他跟在他的真主身边多少年了,他那些体谅,你以为是在体谅我么,”微微偏了头,向徐嘉远投去视线,“李神福这些年,大庆殿、政事堂、垂拱殿的周旋,从来不是为了体谅我。于他而言,谁坐在那张椅子上,谁才是他的主子。李神福清楚地明白,他的主子可以对我冷颜以对,他却不可以。他是办事的人,拿着张冷脸谁会给他办事?”
“阿远,你太心急了。”
徐嘉远虚张了几下唇,哑口无言。
东都这群人老辣之处,就在于分明什么都没做,分明也没有说什么,却总能令他们这些人留心起意,最终擅作主张。
“主子,”徐嘉远不知何时中了李神福的蛊,他不解,“可是,我只是急递姚正序早些回来,即便我不急递,姚正序也会回来将北地之事悉数告知主子。这不是早晚的事么?李神福在这上面下功夫,道理总是说不通。”言语顿了顿,“主子又是如何知道李神福提点过属下?”
“北地之事,不该在这时候传回来。”晚霞淡褪,赵清徽的神情不甚清晰,“如今想来,大庆殿之上,李神福当着众臣的面软语,看着是顾忌我吃亏,实则是在为北地之事铺垫。”
“这!”徐嘉远越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真是一头雾水,“主子,这些事怎么又搅和到一处了?!”
赵清徽冷笑了一声,“你倒真是该去禁中学学本事了。”他转正了身子,向着长廊另一头,看样子是要走了,“虽然不知言子偕出于何等缘由寻上我,但是,李神福想要完成他主子交给他的差事,就免不了要借言子偕拖我下水。也是李神福巧了,言子偕还就是想下水,他借着百官攻讦言子偕试探我的态度,若是我的态度应了他的意,当日就算我不保举言子偕进审刑院,他也得提起此事。言子偕进了审刑院还不够,他还请了圣意让审刑院日后也要跟我回话,又恐我像前日将政事甩手一样,不插手审刑院,你说这个时候姚正序回来,我听了他的话,还会做甩手掌柜么?”
徐嘉远面色难看,他知道即便没有姚正序带回言少监在北地之事,主子也不会撂开审刑院的。因为,言子偕人在审刑院。
他不痛快的是,听着主子的分析,李神福和禁中只怕一早就在观望,一早就备下利用言少监逼主子列阵在前。就差一个合适的时机,而言少监拦住他主子那刻起,时机就成熟了。
只可惜,李神福和禁中错断一桩事——主子是心甘情愿的。
“主子,”徐嘉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受,悲凉让他肺腑阵痛,“禁中是一心要让您往绝路上走……您怎么能……怎么能斗得了那些人……禁中又什么都给不了您,就是一味地拿您当枪使……”
赵清徽从徐嘉远膝边走过,他走的很慢,话说得不疾不徐,“他可不止一个儿子。皇长子疯了,还有皇二子。我没了,还有来人。”
“主子,”徐嘉远从地上爬起来,“您要去哪?!”
“去晋国公主府,”赵清徽声音轻快,似晚风里的歌,“言子偕想是不听我的话,偏要得罪晋国驸马,被晋国姑姑给扣下了。”
“本王不亲自去,晋国姑姑是不会放人的。”
“我去接他。”
赵清徽心中有了热度,毕竟,他就这一处净土了。
言子偕在公主府的小厅里安坐,他望着对面的驸马李随弈,笑意融融,“驸马爷,公主怎么也把您给软禁在这了,这不是巧了么?”
李随弈一脸烦躁,见言子偕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就来气,冷声嘲他,“这公主府本就是我该待的地方,倒是你,天都黑下,你许王也没来把你领回去。人嘛,虽说都是下堂妇,但是还是不一样,有的下堂妇还得被从家里赶出去。”
言子偕听着他一口一个下堂妇,纳闷地看着他,“驸马,你现在看着有点像怨妇。”
“……”李随弈被戳中了痛处,他冷眼淬着言子偕,“咱们也别打马虎眼了。我若没料错,许王交代你的意思应该是不要在这节骨眼得罪我——”
“我可没得罪你,”言子偕纠正他话里的错处,“我这是拖你下水。得罪的,是晋国殿下。”
李随弈厌烦文人咬文嚼字,“你们这些文人惯来嘴上厉害,真正摆起擂台来,倒让你这么毛头小子上场。审刑院往外交,还交到许王手里,那就是禁中摆擂台,对垒的是许王,你们这些文人和新贵,就这二两骨气,论斤称起来还没骨头重吧?”
“你们这些人,就很有分量么?”言子偕的语气讥讽味十足,“要是有骨气,怎么当初不去矫诏,倒是等许王被推了出来,你们才敢出来打擂台?怎么,怕对上——”
“住口!”李随弈真是目瞪口呆,“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难怪许王不来领你走!难怪——”难怪有人要用你拉下许王,你这样的,只说句话,都能将许王连累没了。
晋国公主挡在小厅外,她描长的眉饮了烛辉,泛着几分醉意潋滟的光。她望着自己这位侄子,对方身量已然不似从前,修颀高俊,眉眼更是匠心琢就,却又不失天然去雕饰。
赵清徽不肖父,若说随母,却也完全不是。赵秉玉觉着这孩子孤独,连长相都孤独,捡着父母不教人留意之处长。最终虽也长成君颜鹤貌,翩翩然之后却都是他自己的风神,似从他身上寻不到旁人的痕迹。
“你长大了。”赵秉玉指尖欲要触到他的肩头,却见赵清徽侧了肩头,避开她去,她忍着这生疏,“应该知道姑姑的不易之处。”
赵清徽见她穿的是公主的翟衣,抬臂见礼,说:“吏部的调令下来了,言子偕要去领调令,不便再留公主府。既然公主府的人死了,想必也用不到他了。”末了,他言简意赅,“我接他走。”
“言子偕,不能走。”赵秉玉斩钉截铁拒绝,“言子偕要留在公主府几日。”
赵清徽声色骤冷,他身后跟着向笑和徐嘉远,以及若干随卫,“驸马李随弈涉嫌谋害公主,理当由天府带走。姑姑,这个人您总得交给我吧。”
“二郎!”赵秉玉怒极瞋目,不可置信地瞪着赵清徽,这还是她那个受教于母,规矩有方的侄子吗?!“你这是公然威胁我么?!”
赵清徽再作揖,“姑姑是长辈,我不敢。”
“那你说这话,”赵秉玉纤纤细指扫过向笑等人,“还带这些人是做什么?!我若不交出言子偕,你便要硬拿驸马去天府?!”
赵清徽神色淡淡,“姑姑,这事,是您先发难,并非我不尊敬您。”后话便显得冷酷了,“您拿言子偕当筏子,把驸马摘出此事在先。”
赵秉玉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却说:“二郎!我当年受封晋国,你可知这个晋国有多重!你在朝堂上碰了审刑院,那些人就忍不住了!新贵、文人会仰仗着你——还有——”你身后操纵你的禁中,“要开始倒旧抑武,旧贵、武将与我们赵家先辈情分匪浅,他们不仅不会束手待毙,还要开始排新抑文!你身在其中,已是为难,何必再理会言子偕这个只会让你更为难之人!”
赵清徽齿间流出声来,他说:“您这难道不是再打着我的旗号杀言子偕吗?您不是第一个利用‘为我着想’杀人的人吗?您此举为我几分,为驸马李随弈几分,您衡量清楚了?”他朝向笑展臂,“拿人。”
“谁敢!”赵秉玉高呼一声,目色狠厉,她说:“我赵秉玉当年受封晋国公主,嫁到李府,此生活着绝非是为李家延续香火,相夫教子,而是为了保李氏荣华,也——保李氏此生不谋乱,不谋朝,不谋权!”
“二郎,”赵秉玉注目着他,“这祸乱只能从言子偕身上起,对我,对你都有裨益。二郎,你与他早日划清界限,你就不会被人拿捏。二郎,你难道一时做了傀儡,便要一生做傀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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