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敕令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暂时阻住了菲利普与雷纳德明面上躁动的洪流。耶路撒冷获得了一段短暂而虚假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涌更甚。菲利普伯爵不再于宫廷中高谈阔论,他麾下的骑士们也收敛了在街头的跋扈,但那种沉默本身,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雷纳德则时常阴沉着脸,看向王座的目光里,不再掩饰那份被强行压制的愤懑与不甘。
我能感觉到,鲍德温四世肩上的压力有增无减。那副银面具仿佛与他的血肉生长得更加紧密,每一次取下,都似乎要连带撕下些什么。御医诊疗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室里传出的、被极力压抑的闷哼声,也愈发频繁。他偶尔会在我们独处时,下意识地用指尖按压太阳穴,或是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给椅背,闭目良久,仿佛连维持清醒都成了一种负担。
直到那个燥热的午后,一名信使,几乎是滚鞍落马,扑倒在王宫阶梯前,他带来的不是边境常见的摩擦战报,而是一个几乎让整个耶路撒冷窒息的噩耗。
一支规模庞大的耶路撒冷军队——主要由沙蒂永的雷纳德及其附庸、以及佛兰德伯爵菲利普麾下大部分“志愿”骑士组成——未经任何宣告,悍然越过王国南部边境,深入□□控制区,突袭并占领了位于通往麦加商路上的重要绿洲城堡——阿莱拉。
这不仅仅是挑衅,这是对现有所有停战协议的彻底践踏,是直接掴在萨拉丁脸上的耳光,更是对国王权威最公然的背叛!
消息传开,王座厅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恐慌与争吵。
“他们怎么敢!?”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第一次失态地低吼,脸色铁青,“这是要把整个王国拖入火坑!萨拉丁绝不会善罢甘休!”
“雷纳德和菲利普这是自作主张!与耶路撒冷无关!我们应该立刻发表声明,与他们切割!”有贵族惊慌地建议。
“切割?说得轻巧!萨拉丁的怒火会区分是谁动的手吗?他只会认为这是我们十字军背信弃义!”另一人反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军队已经出去了!阿莱拉已经被占了!我们该怎么办?”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每个人都清楚,萨拉丁绝不会容忍如此直接的、对圣地和贸易路线的侵犯。一场全面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
在一片混乱中,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王座。
鲍德温四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照在他银质的面具上,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攥着,那苍白皮肤下的骨节清晰可见,但奇异的是,这一次,并没有明显的颤抖。
他没有看下面争吵的众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王座厅华丽的穹顶,投向了未知的、充满血与火的远方。
当争吵声渐渐因他的沉默而平息,当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或者说,等待着他如何收拾这毁灭性的烂摊子时,他终于动了。
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
那个动作,仿佛耗尽了千钧之力,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他的身形依旧清癯,甚至比以往更加单薄,但当他站直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让所有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不再是平日刻意维持的平稳,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刺骨的怒意,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某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背叛,已成事实。”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战争,已无可避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惊恐、或焦虑、或茫然的脸。
“雷纳德与菲利普,他们将个人野心置于王国存亡之上,其行可诛。”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此刻,追究罪责,已于事无补。耶路撒冷的军队,耶路撒冷的子民,即将因他们的愚蠢和狂妄,面临萨拉丁最猛烈的报复。”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他的身体,带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摇晃,但他立刻稳住了。
“他们点燃了战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力度,“那么,就去面对他们点燃的后果!”
“传我的命令!”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即刻起,耶路撒冷王国进入全面战时状态。征召所有可用兵力,集结所有骑士团,清点仓库,加固城防。”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迅速、冷静得可怕。他仿佛一瞬间抛开了所有病痛的折磨,变回了那个在蒙吉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少年统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雷蒙德伯爵身上。
“雷蒙德伯爵。”
“陛下。”雷蒙德上前一步,面色凝重。
“你留守耶路撒冷,代理政务,确保都城稳固。”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下方其他将领。
“其余人等,随我,”他顿了顿,那个简单的词汇仿佛有千钧之重,带着一种将自身也投入熔炉的决然,
“亲征。”
“亲征”二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王座厅。
亲征?!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面对被激怒的、必然倾尽全力的萨拉丁?
“陛下!不可!”阿格尼斯太后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声音凄厉,脸上血色尽褪。
“陛下,请您三思!”雷蒙德也急切地劝阻,“您的身体……王国需要您坐镇耶路撒冷!”
“正因王国需要,”鲍德温四世打断他们,他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冰冷的、最终的回绝,“我才必须去。”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目光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唯有国王的旗帜出现在战场上,才能凝聚起因背叛而涣散的军心。唯有我亲自面对萨拉丁,才能向所有人证明,耶路撒冷的意志,并未因少数人的疯狂而改变。”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银面具在阳光下闪烁着近乎悲壮的光芒。
“这不是为了拯救雷纳德和菲利普那两个蠢货。这是为了拯救那些被他们拖入战火的士兵,为了拯救耶路撒冷,最后的机会。”
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这正确的选择,代价可能是他的生命。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转身,迈着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步伐,离开了王座厅。那清瘦的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圣地的重量,一步步,走向已知的、燃烧的命运。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亲征。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再是蒙吉萨那样的奇袭,这将是一场正面硬撼的、消耗巨大的战役。他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赌耶路撒冷的一线生机。
那一刻,所有关于身份、使命、权衡的念头,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灼烧着五脏六腑的念头——
他不能一个人去。
无论前面是什么,无论结局如何。
我必须在他身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