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乘

夜幕降临,海风裹着咸腥的气息,从山林的间隙中挤进来。河口处,几艘破旧的渔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缆绳摩擦着木桩,发出吱呀的呻吟。

不远的一棵高大杉树后,赵、周两名捕快隐藏起身形,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小河。

没让他们等太久,一个人影就偷偷摸摸地从村里溜出来。他弓着腰,每走几步便要四处张望一下。

待那人来到河口,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了团东西出来,随后将那东西放在地上,又向袖中掏去。没一会,通红的火光便在地上燃起。

借着光亮,赵、周二人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然是他!

火光中,那张苍老的脸庞显得扭曲,竟是于芸儿的亲生父亲!

“我滴个乖乖,居然真有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死手。”周捕快大为震惊,作势要上前将他擒拿归案,却被赵捕快按了下来。

“按照谈姑娘说的,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地上的火光将灭未灭地苟延残喘着。

忽然,另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村口,同样鬼鬼祟祟。而且他的怀中,也抱着一双鞋!

与此同时,谈黛孤身一人立于附近的土丘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片刻过后,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呵,来了。

那脚步声在她身后止住。紧接着,她后脑一痛,失去了意识。

*

“唔……”谈黛醒来时已置身于一座山洞之中,她头痛欲裂,背靠着粗粝的石壁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不远处火堆噼啪作响,勉强维持着光亮。

下手真狠呐。

她动动指尖,摸索了一下捆她的绳结。

“你醒了。”一道冰冷男声从右前方的阴影里传来。

她嗤笑了一下,“请现身吧,卢先生。”

阴影里那人沉默片刻,缓缓走到谈黛身前,正是卢秀才!只见他仍是一身青布直裰,脸色铁青,双手捧着个破旧的木箱。

“你假扮那劳什子娘娘的事村里都传开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诬她名节?!”卢秀才目眦欲裂地质问。

谈黛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迎向对方灼人的目光,故作无辜道:“我如何诬她名节了?”

卢秀才怔住了,好像在为她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无耻狡辩而诧异,“她分明是穿戴整齐走的,根本没有赤脚!”

“是么,”谈黛冷冷地笑了,“衙门可从未公布于芸儿的死状,卢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火光忽地一跳,映出卢秀才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他死死盯着谈黛,随后竟发出一连串状若癫狂的大笑。他笑了好一会,直到连手里的箱子都拿不稳,不得不弯下腰放在地上。

“没错,是我杀了她。”他仰起头,眼底泛红,嘴角却仍挂着那抹癫狂的笑。

天机阁水镜可照万物过往影像,却听不到声音。于芸儿遇害时的场景于谈黛从一开始虽形同透明,可她却不知卢秀才的动机为何。此时面对凶手,她终于喑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卢秀才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也变得极冷。

他打开了那只木箱。箱子里面居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女子的贴身衣物,衣物上方则是一只木簪同一本《圣训》。那木簪极其光滑,想来是经常被人摩挲把玩。同样的,那本《圣训》亦是边缘毛糙,一看就曾被人翻了许多遍。

卢秀才苍白的手抚上书封,神情忽然变得柔和,嘴角无意识浮起一丝笑意,像是沉醉在某段回忆中。

“我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却偏偏很会读书。学里的先生讲起圣人之道别的孩子都听不懂,只有我懂。我娘不识字,却卖屋卖地守着贞洁供我念书。村里其他小孩粗鄙顽劣,污浊不堪,欺我文弱,可我不和他们计较。只有芸儿不同,她喜欢听我给她讲《圣训》,她是那么的纯粹、干净……可是在嫁给朱明远那个畜生之后,她就变了。”

说到这里,卢秀才流露出一种极为愤恨的神色,“特别是接手了那家该死的客栈后,她变得市侩、虚伪、圆滑,再没有过去单纯的样子。过去她总亲近地叫我卢哥哥,可是在我考取功名后,她只会奉承地叫我卢相公!”

“所以,你恨她。”谈黛很认真地听他倾诉。

“对!”卢秀才的面目再次变得扭曲,“我不光恨她,还恨朱明远、她的父亲,还有……我自己。如果不是我久试不第,她怎么会嫁给姓朱的!我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些能考中举人、进士的人!明明我比他们更信奉圣贤之道,比他们更遵循礼法,凭什么能考上的却是他们!”

谈黛轻轻叹了口气。

“朱明远好不容易死了,我劝她放弃她那个破客栈,做回过去的于芸儿,可她居然拒绝了我!你知道吗,她过去可是对我言听计从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你勒死了她,再伪装成自缢的样子?”谈黛气血上涌。

卢秀才露出一个阴诡的笑容,一点点地俯下身靠近谈黛,刻意压低了声线:“你说得对。在观朝,寻常女人上不了史书,只有为丈夫殉死的节妇才能被记入县志。我深爱过去的她,又憎恶现在的她,所以我要用我的方式,让她永远以曾经最干净的样子,名、留、青、史。”

这个人已经疯魔了,可于芸儿又何其无辜?愤怒之余,谈黛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可知近来云江的粮价几何?”她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

“什么?”卢秀才觉得莫名其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有妇人操持,我怎么知道!”

谈黛没有理会他的发作,“近来朝廷重施禁海令,云江商路不畅,粮价翻了近一番,你的母亲四天前才把她的几件旧衣服拿去当了,日日纺线到深夜,看样子,她并没有同你说。”

卢秀才神色微变,“那又如何!”

“或许在你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但支撑起整个观朝的不仅仅是你所谓的圣贤之道,更是这千千万万的小事、无数微若蝼蚁的小人物,一如你的母亲,亦如,”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费心过活却被你无端杀死的,于芸儿。”

卢秀才愣了片刻,随后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抑制不住地流出来,“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颤抖着手捏起谈黛的下巴,“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来吗?”

谈黛侧过脸甩开他的手,讽刺地笑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被你抓来吗?”

卢秀才只当她嘴硬,继续道:“自我起意杀她后就没打算独活。你这贱妇该死,路舒那个道貌岸然的狗官也不该活!哼!什么狗屁户部侍郎,下乡公干还要带着女人,就是个衣冠禽兽!我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你,所以来这里之前,我给他传了信,叫他一个人来救你。”

路舒很在意她么?这倒也未必。这位大人心思深,真情流露或是故作姿态令人捉摸不透。

谈黛这样想着,开口却是与卢秀才针锋相对,“路大人与你是同乡,年纪相仿,又同样出身贫苦,却能十九岁中进士,一路扶摇直上,整个云江无出其二。你在嫉妒他。”

“哈,”卢秀才嗤笑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要拉他下地狱!”

*

朱明禄还没来得及烧那鞋,便被赵捕快擒拿在地。另一边周捕快亦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住了于父。

“你们到底是谁杀了于芸儿?”赵捕快感觉脑子要烧了。

“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害的她。”

赵捕快和周捕快:“……”

“怎么办?”周捕快问。

“都带回去,交给路大人定夺。”赵捕快拉起了摊在地上的朱明禄。

“好。”周捕快道,“路大人和谈姑娘还真是神了。老周,你说他们是怎么料到的这一出?”

赵捕快皱皱眉,“不该我们管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唉,你说的是。”

*

卢秀才话音刚落,路舒便快步走进山洞。他衣衫有些凌乱,大概是匆忙赶路时被山野间的枝蔓刮到了不少次。

下一瞬,卢秀才将一把菜刀架上谈黛的脖颈。那刀上有着好大一股鱼腥味,大概是才被卢母用来刮过鱼鳞。

谈黛心道:难怪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瞧瞧人家这凶器。

“路大人,”卢秀才得意地扬起头阴阳怪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路大人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却还挺怜香惜玉。”

谈黛无奈地朝路舒一笑。

路舒没理他,他的注意力都在谈黛身上,见她没受什么伤,才说道:“放了她,有什么条件你同我提。”

“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路舒沉默了。

谈黛静静地看着他,她也很好奇,路舒能为她这个“朋友”做到什么地步。

“你说。”他一步步地逼近,在一丈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卢秀才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不如这样,你为她断一只手,我就放了她。”

这也太过分了。谈黛心想。

岂料,路舒竟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你最好说话算话。”

谈黛心里连道“夭寿”,忙暗中思考对策。

卢秀才显然也没料到他来真的,一时不知所措。

电光火石之间,谈黛趁他不备,一矮身子躲过他的刀刃,同时猛地撞上他的肋骨。

卢秀才的痛呼还卡在喉咙里,路舒便好似事先同谈黛商量好了似的箭步上前,一个刀柄将他敲晕。

卢秀才精心策划的绑架戏码就这样草草落幕了。

“没事吧?”路舒看也没看地上瘫软的卢秀才,几乎是立刻蹲下身,目光焦灼地落在被反绑着手腕、跌坐在地的谈黛身上。

“没事。”谈黛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活动一下被捆得麻木的手腕,却因绳索的束缚牵动了筋骨,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秀气的眉尖微微蹙起。

路舒脸色一沉,探向她背后的绳结。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好似揉进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谈黛依言不动,背对着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她手腕被粗糙绳索磨痛的皮肤。

山洞里一片寂静,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绳结终于被解开。

束缚骤然消失,谈黛下意识地想活动僵硬的双手,手腕却因长时间的血液不畅而传来一阵酸麻,让她忍不住又是一声低哼,手臂无力地垂落。

“慢点!”路舒眼疾手快地伸手托住了她脱力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谈黛微微一僵。

路舒也瞬间意识到这动作的逾矩。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血脉不畅,揉开就好,只是会有些痛。”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白棉帕,小心翼翼地避开破皮处,轻轻覆盖在她手腕最严重的淤痕上。

“多谢路大人,”谈黛垂下眼睫,低声道,“这点小伤,在江湖上也算不得什么。”

“江湖经验老道,不代表不会疼。”路舒隔着帕子,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按压着她手腕的穴位,试图帮她疏通阻滞的气血。他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那温热的力道隔着薄薄的棉帕传来,确实缓解了那难耐的酸麻刺痛。谈黛不再说话,任由他动作。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

火光在路舒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他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专注的神情敛去了平日的端方疏离,只剩下纯粹的关切。谈黛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莫名地令人心安。

这一刻,什么天机阁,什么户部侍郎,什么利用与防备,似乎都被这山洞隔绝在外,只剩下最为纯粹的两个人本身。

过了好一会儿,谈黛手腕的麻木感渐渐褪去。她轻轻动了动手腕,低声道:“好多了,多谢。”

路舒这才停下动作,缓缓收回手。他站起身,背对着火光,高大的身影将谈黛笼罩其中,看不清表情,“走吧,带卢秀才回去,于芸儿的魂魄大概也能安歇了。”

谈黛却道:“世人总道最毒莫过妇人心,可我看,这卢秀才心肠之扭曲歹毒才是世间罕见。”

“他压抑了太久,只是,可惜了于芸儿无辜横死。”路舒慨叹。

“当年你与他一同参加童试,你中了,他却没中。”谈黛浅笑,“可曾想过,会被他一直记恨到如今?”

路舒摇摇头,官场沉浮多年,他甚至早已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现今想来,我无非比他幸运罢了。”

谈黛清楚,这便是路舒谦虚了。彼时,他连中三试,策论被刊印后更是成为学子们必读的样本,这绝不是一句幸运就能盖得过去的。

“路大人,”谈黛叫住了他,故意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玩笑似的问道,“我若不能挣脱,路大人真的会为了我断一只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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