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萤小镇

大雨连着下了三天。

横过稻禾田野的小河里蓄满了水,野草浸泡在了水里,等着水位下降后的重见天日。

雨幕里的小镇像被遗忘的世外之地。

人们停留于遮风避雨处,坐进一把藤椅,捧上一杯凉茶,握着一片夏瓜,看天地灰蒙、雨落雨歇。

安鲁这几天都趴在屋檐下看雨,又恢复了一派稳重的老狗模样。偶尔听见什么声音会警惕地竖起耳朵,但也不会突然间起身暴走。

细软缠黏的南方雨水混沌了万物的感知,朦胧里看山见水,只觉得越看越欢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下雨令人倦惰。

陈琤梁整天的缩在家里不出门,一倒头能睡个天昏地暗。安竹卿给自己放了两天假,时不时去陈琤梁家踩个点,整得陈琤梁不得不离开自己舒适的狗窝。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镇为什么叫流萤镇?”安竹卿坐在陈琤梁书桌边,手里把玩着一个小汽车模型。

“不记得。”陈琤梁靠着床头柜坐在蒲团上打游戏,笔直的长腿半屈半伸,随意慵懒又俊朗。

“啧!”安竹卿“啪”一声把小汽车放在桌上,“萤火虫呀!小时候我们常去河边捉萤火虫的。”

陈琤梁抬头看了下他的汽车模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心疼,却并没有说什么。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萤火虫应该早就没了吧。”安竹卿自言自语,“当时我们那叫什么来着?赶虫?闹火?”

陈琤梁闭了闭眼,忍受了安竹卿的聒噪:“那叫赶火。”

“对,赶火!”安竹卿听到这词眼睛都亮了,有关的记忆逐渐翻涌,只可惜时隔太久,她回现不出曾经模样。

“你们比赛不用训练的吗?”安竹卿又问道。

“队长会安排,现在不急。”

陈琤梁一边滑动手指一边聊天,怪杀完一个接一个,两人的话题也跳过一条接一条。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管安竹卿问什么,陈琤梁都会回上一句,竟也不觉得不耐烦。

这两人的状态刚刚好,怎么处都舒服,怎么处都可以,不必刻意去亲近,也不必特意去迎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

中午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杨辉打来电话,说他新研制了一款美味,要请陈琤梁和安竹卿两人过去品尝。安竹卿不巧跟她奶奶串亲戚去了,中午回不来,只好让陈琤梁一人过去。

陈琤梁又骑上了那辆骚紫色踏板摩托,大中午的赶到星梦小店,还蹭了顿饭吃。

“新产品我已经送了份给元姐,她尝着说特别好。高宏他们的份也都拿走了,就剩你跟妹妹没吃过了。”

杨辉把他的“秘密美味”——两个巴掌大的方正小盒子——从冰箱底层抠出来,神神秘秘说道:“我打算叫这款美味为‘彼岸’,打开看看。”

陈琤梁对于除安竹卿之外的一切都没什么耐性,他随意地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后,又面无表情盖了回去。

“怎么样?”杨辉不抱什么期待地问道,然后又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你先别说,等回去给妹妹看过了再评价。”

“卖相不错。”陈琤梁难得地给了个中等偏上的评价。

杨辉有几分受用,尤其是从陈琤梁这么挑的大爷嘴里听到夸赞,登时往他那隔热袋里又铲了一大堆冰块。

“快点带回去,没吃就放冰箱里啊,上头的容易化。”杨辉几次三番叮嘱,“早点吃掉,刚做的才好吃。”

“知道了。”陈琤梁骑上踏板摩托一溜烟回家去。

午后安竹卿家的大门敞开着。

正厅里没人,陈琤梁进去走到侧厅,只见侧厅的门虚掩着,被珠帘挡了一层,冷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钻出来。

陈琤梁喊了一声“安竹卿”没人应,倒是安鲁跑到了门缝处,隔着珠帘往外瞧了瞧。它探头看了陈琤梁一眼,接着又往里头看了眼,然后重新趴回地上。

“成精了吧这是?”陈琤梁撩开珠帘推门而进,安鲁这回眼皮都没抬,就只一只耳朵意思地扑棱了一下,陈琤梁嘴一抽,“还真是。”

靠窗的沙发上,安竹卿正盖着毯子午睡。

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陈琤梁喊她的声音,早就清醒了过来,只是惫懒得不想起身。

“杨辉那儿顺来的?”

安竹卿看向放在茶几上的袋子,声音微哑,还带着些刚苏醒时的绵软。

陈琤梁坐在另一侧沙发上,说话声音也不由跟着和缓起来:“嗯,他自己做的慕斯蛋糕。”

“哦?”安竹卿顿时来了兴致。

她知道杨辉做菜好吃,不知道这甜点做得怎样,想来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打开包装袋,冷气立即从里散逸出来,安竹卿寻思着什么慕斯蛋糕还要这么多冰块冰着。她扒拉出巴掌大的蛋糕盒子,毫不客气打开的样子,跟陈琤梁如出一辙。

“……我去!”

安竹卿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盒子里的蛋糕说不出话了。

饶是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没亲眼见过这么精致的小蛋糕——

最上面一层褐色巧克力涂层,中央许多红色彼岸花,细碎的金色撒在上头,构成了漫天星河下的花海,这一整个不像什么蛋糕,而是一幅韵味十足的国画。

“杨辉他这么牛的吗?”安竹卿对着这蛋糕再下不去手,“他这做了是真想给人吃的?”

“再好看也是要进肚子里的。”陈琤梁一叉子下去,完好的画幅就这么破碎了。

“这个放店里卖吗?多少钱一份?”安竹卿问道。

陈琤梁抿了一口叉子:“没卖,纯做着吃的,要卖也卖不出去。”

“为什么?”安竹卿也送了一口蛋糕入口,不管是味道还是香气都是一绝。

“安大小姐,这儿不是大城市,这里的人没这种浪漫情结去花钱买这种东西。”陈琤梁说道,“况且这一份的成本就挺高,真做了能不能回本都不知道。”

“倒也是。”安竹卿吃着蛋糕没再说话。

她在想,流萤小镇这个地方,到底是乐土还是困住这些人的囚笼。明明都是些有才华的人,但却似乎无处能让他们施展手脚。

陈琤梁敏锐察觉到安竹卿的情绪低落:“怎么了?觉得杨辉的才艺被埋没了?”

“有点。”安竹卿只一笑,低头继续吃蛋糕,“当网吧老板并不比冠军顾问差,做个厨子也没什么丢脸的,如果不是太多世俗眼光,职业也没什么三六九等,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本身就够奢侈的了。”

陈琤梁:“你这话说给杨辉听,他绝对高兴。”

安竹卿:“再说吧。”

她也就随便想想。看多了世间遗憾,很多东西并不是说说就会改变的,到最后也只是遗憾居多,关键还是要看他们本人的意愿。

“今晚上没事吧?空出来时间,带你去看个东西。”陈琤梁道。

安竹卿不明所以:“看什么?”

陈琤梁:“不可说。”

安竹卿:“……”

-

安竹卿数着时间过完了一下午,终于捱到了夜色降临。

八点多的时候,陈琤梁才打电话过来,让她去白鹤观旁边的河岸等着。

白鹤观在去小镇集市的路上,边上就是连通了流萤镇与云扬镇的小河。

秋收的时候,流萤镇就会在观前的广场上举办庙会。安竹卿小时候去过,对那时候的各种零食小摊一直念念不忘。

白鹤观并不是求神拜佛的镇民热衷的地方,他们更多时候会选择去镇上的大庙。

白鹤观现存的唯一价值,大概就是秋收时提供一个闹腾的场地。

多数时候,白鹤观一片都冷清得很。

安竹卿到白鹤观时,那附近竟聚集了不少人,但很多都是小孩子。安竹卿认得里头的几个,都是附近邻居家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安竹卿问其中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叫小巾,有时会来她家找安鲁玩。

小巾支起小手的食指放在嘴边,小声说话:“嘘,来看萤火虫呀,卿卿姐姐你不是来看萤火虫的吗?”

萤火虫?

安竹卿四下看去,只见四周黑黢黢,并没有什么萤火虫的踪迹。

“现在还没有呢,”小巾说道,“要等一会儿,待会儿‘赶火’就开始了。”

小巾话音一落,便有一声嘹亮的哨音划破夜空。

原本还静谧无比的河岸,突然间就泛起星星点点。明灭的光亮自草丛中慢慢升腾,像黑暗里织出一角光网,越聚越多,越升越密。

一个人影从远处飞奔过来,哨声也由远及近。

那人张开双臂,凡有过处皆萤光大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河岸草丛上扬播金粉,纷纷扬扬,无数光点映衬河面,璀璨夺目胜过天上真正的银河。

“喔哦——喔哦——”

小孩们欢腾起来,开始一齐跑向萤火之中。

一瞬间河岸流光飞舞,不只是这一边,连对岸也升腾起了千万流萤。

孩子们在荧光里奔跑追逐、旋转起舞,像回归自然的精灵一族,欢畅愉悦、天真无邪。

两岸的萤火虫又开始飞越宽阔河面,在黢黑的空中互相交融。

河水之上星光遥远、萤光鼎盛,河水之中流火浮动、金鳞攒跃,分不清仙境人境,遗忘了今夕何夕。

安竹卿说不出话来。

漫天萤火的场景,瞬间弥补完全了她早已残破的记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过去还是现在。

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被夏夜的风吹凉吹冷。安竹卿低头抹去不争气的眼泪,吸了吸鼻子。

“怎么样,没白来吧?”陈琤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

他抱着胳膊看向不远处,小朋友们在那里欢腾,这场萤火舞估计还能再持续一会儿。

安竹卿没应他,她还在平复自己哽咽的喉头。

半晌没听见回应,陈琤梁侧过头看去,却只看到安竹卿抽动的肩膀。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你是在哭还是在笑?”

安竹卿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眨了几下眼睛:“没事,就是挺开心的。”

陈琤梁也难得的心情大好:“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跟以前没差吧?”

安竹卿吸了吸鼻子:“……比以前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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