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树影昏悠悠，蝉鸣阵阵，秾绿枝叶间筛下椭圆的光斑，浮浮沉沉。土墙小院内，俊秀的少年坐于桌前，掌心立着一株粉紫花树。

与事发那晚的枯枝不同，此刻，褐枝上花开满盈——这代表表妹不但活着，还心境平稳。

总算有点好消息了。

段凌霄冷淡的眼角，微弯弧度。

“恩公的药，我的药！”忽然，清亮女声兜头而降。

少年眉间的阴翳消散，取而代之，是隐隐两分孩子气的蹙眉，望着面前滚滚冒热气的汤药。

千秋尔坐去他对面，翘着腿，面前也放碗药。

他的是浓稠暗绿，她的是棕褐发黑。

——两人都在疗养内伤。

自那日逃出客栈，她们便来到这人妖混住的村庄内，暂歇养伤。

听闻是桑龟万里赛途经此处，意欲观赛的妖族闻讯而来，到此借宿，其中不乏人与妖结合的夫妻，是以她二人并不显眼。

但，犹记得出逃那晚，两人何其狼狈。

段凌霄背着她逃入城外山林，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地吐血，而千秋尔从他背上掉落后，亦是虚弱地吐血。

黑夜下，两人望着彼此，毫无说话的力气，你一口我一口地噗噗吐血。

吐到最后，千秋尔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她那白煞煞的脸，血艳艳的下颌，配上癫狂的笑着实瘆人。

“噗！”想起那夜，千秋尔再笑出声，睫毛茸茸，猫眼弯弯。

对面的段凌霄捧着药碗，淡漠睨来，已习惯她突然大笑的怪状。

锵！千秋尔猝不及防将碗伸来，与他撞了个响：“来来来，感情深，一口闷啊。”

段凌霄也没细听，内心苦恼这药酸苦至极，难以下咽，想了想，干脆举起陶瓷碗，喉结连滚数下，直接饮尽。

喝完又捧碗起身，背影略显沉重走向小厨房。

——就这般难喝的药，他还得一次喝三碗！

“哇，恩公与我果然感情深！”却听身后清甜的惊叹声响起。

段凌霄后知后觉回忆起她方才那番祝酒话，眼角抽了抽，沉默离去，端药再回时，眼皮一抬，不由怔住。

只见千秋尔杵着头，侧躺于土坯院墙，细眉轻蹙，摇晃药碗，目光迢迢而悠远。

又开始犯戏瘾了。

段凌霄撇了下嘴角，走去桌前——

“我有一法，可助恩公饮药却不觉苦。”她道。

段凌霄驻足。

莫非终于研制出别的药方了？

千秋尔余光瞄到他看来，抬高药碗，朗朗吟道：“快意平生浑一榻，是中真乐几人知！”

脑补个潇洒角度，侧颌仰颈，一饮而尽。谁料抬臂太高，药汤短瞬失控泼洒，灌入鼻腔。

“咳！”她抹了抹半边脸的药汤，笑道，“便是如此，动情吟诗，潇洒饮药。”

“潇洒，”段凌霄点头，轻牵唇角，“可惜我只看到了最后一字。”

“呃...哈哈...”千秋尔强笑了笑，这小子还真是不给面子，明日再往他药汤里加苦果子好啦。

段凌霄走至墙边，他到底个高手长，瓷白的五指这么一伸，轻易取下她手中的药碗，冷声丢下句：“准备出门。”将碗拿去清洗。

千秋尔盘腿坐起，托腮望去。

小厨房逼仄，挺拔的少年站在不足三尺的灶头前，却仍如寒山雪莲，剔透冷净，他淡淡冷冷，手上动作却仔细，碗底淤积的药渍难洗，就一丝不苟平静去做。

连内外碗壁，灶头台面，都着意擦净抹干。

——因为是她开方煮药，所以这些清理善后的事他都抢着去做。

他的“抢”，并不外显急切，而是沉默行动。

千秋尔早就发现了：若她助他，他定也留神观察可有自己能做的。

莫名有丝乖巧啊。

千秋尔眼角一弯，笑了。她又想，不知钟灵是否伤重，那晚并没追兵。

提到钟灵啊……

千秋尔瞧着摆放药碗，整齐纳入柜中的少年。

他并没取钟灵性命呢。

分明是最可杜绝钟灵喊来追兵的方式，他却没用。

段凌霄走出厨房。

少年的脸晕着午后碎光，雪白晶莹，与她短瞬对视，轻招手，走向院门。

千秋尔笑盈盈跳下院墙，奔了过去。

无论他出于何种考量，她都满意这个决定。

-

“呀，那五品天师少年，爱惨了那猫妖，简直爱得是个死去活来，都为她杀红了眼呢！”

夏日长街燥热昏沉，小茶馆内清凉幽静，只有寥寥两三桌人。

千秋尔无声笑眯眼，嘴角抿紧，右手小幅拍打桌角，借此释放塞满喉咙的笑意。她对面的段凌霄，俊目冷黑，脊背僵直，攥杯的五指泛青。

半个时辰前，两人进城囤药——千秋尔这些日炼制新丹，原先的药材见底了。而为安全起见，治疗内伤的药方是打散了买的，两人为此特意跑遍全城药铺。

而千秋尔新炼制的，便是隐藏修为的丹药，匿灵丹。

——既然无目堂辨识两人的关键是看修为，那就让他们再也看不到。

买了一上午的药，两人满头大汗，才进茶馆歇歇，谁知就听到这荒谬至极的传言。

“走了。”段凌霄皱眉，去柜台结账径自出门。

那清冷挺拔的人，阔步离去时，自带风雪拂面之感。

别说，夏日里看他还挺解暑。

千秋尔知道接下来要去哪，也不急，既付了钱，不将茶喝完多浪费啊。她笑眯眯听那帮弟子传播离谱谣言，悠然饮茶。

半刻钟后，茶壶空。

千秋尔这才戴上瓜皮小帽，迈步出门。

方出茶馆，就见炫目的夏光里，人如玉树的少年抱剑靠墙，瞧她出来了，淡淡垂眸，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原在等她。

千秋尔颠颠追去，解释道：“恩公，我以为你在多宝阁，又不想浪费你付的茶钱，加上，水乃生命之源，珍惜每滴水，是你我共同的责任，更是响应九州大地节约用水的号召啊！！”

她抖抖双臂慨叹，长串胡扯完，眨眼望向他。

段凌霄根本没在意等她这事，他只是不想听那些人的胡话。

此时，沉闷的暑热里，她造作的语气残余耳畔，令他不禁按了按耳廓，薄唇微动：“少说话，喷吐沫星子也是浪费水。”

千秋尔笑脸一僵。好样的，回去再给你药里加两个苦果子。

这是座小镇，沿街屋宇低矮平整，因此东街上飞檐翘角的多宝阁，就很是醒目了。

晕沉沉的午后，店内阒静，气温酷热得几乎发出烧穿空气的嗡鸣。

掌柜坐在圈椅内，眼皮垂落，似睡非睡地犯困，瞧两人进来，也没多大兴致，摆手懒洋洋道：“随便看看啊。”

这两日东林海的桑龟万里赛将行到此，不少借宿的人来他店中采买，他已小赚不少了，因此乐得稍微清闲。

段凌霄视线扫过层层货架，轻叹：“果然没有。”

这世道，传讯法器最是司空见惯，但似乎无人提出过：怎么不改良人族与妖族的联络方式？

须知，人族常用灵符，一道灵力注入，万里外亦可此呼彼应。但，灵符灵符，那是有符纹的。

——符纹与妖族天然相克。

故此，妖族间联讯皆用玉牌：她们生来五感敏锐，能存气息。

这气息说来也玄，实乃种族天赋，正如这时人族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识鬼，她们打鼻子一闻就了事。

闲话休说，再讲这玉牌。

妖族向玉牌注入气息，气息便可代替符纹的指示作用，准确铆钉联络目标。即是说，人妖两族传讯的底层逻辑就不同，一符纹，一气息。

还都是双方的短板。

段凌霄摁了下眉心，瞥向掌柜头顶前方悬挂的一排竹制鸟笼，笼中的白鸽转动黑里透红的眼眸，咕咕低叫，不时扑拉一声扇动翅膀。

……好像真的只能用这玩意了。

“恩公？”千秋尔顺他目光看去，吸吸下唇，黑眸炯炯，“恩公也馋那肥鸽，是不？”

“……”段凌霄眼神无波看着她。

与她一路同行至今，竟已无语到麻木了。

“恩公别这样看我嘛。”千秋尔摸摸肚皮，扁嘴抱怨，“这几日奔来跑去尽是逃命，肚子里晃荡晃荡全是药汤，我都没吃过半点荤腥，唉。”

段凌霄眸光颤了下。

这时，千秋尔却伸手探向货架上那沓青色灵符，道：“其实……”

“不可。”段凌霄轻攥她手臂，拦住后立刻松手，语气很淡，“会伤到。”

伤到你。

但从不多余一字，因为多一字，他都嫌亲密了。

千秋尔弯眼笑起，指尖极快掠过灵符，只碰了半瞬，仍烫得指节抽动数下，皮肉红肿。

“……？”段凌霄左眉压低，黑压压的目光凝向她。

“揍嘛，咋还明知故犯嘞？”千秋尔解读他的表情。

段凌霄撇唇：“我是江州人，没你那个奇怪口音。”

千秋尔嘿然一笑，吹吹红肿的食指尖，道：“信鸽毕竟慢了些，恩公与我用灵符就可。”

见他正要启唇，她眯眼挥指，拦回他的话：“只要以吹雪寒木碾粉做浆液，浸泡手帕，包住这灵符，就不会烫到我啦。”

-

多宝阁二楼雅间。

千秋尔坐于桌边喝茶，胀红发肿的右食指高高翘起，还没从灵符那一烫缓和。她吹吹茶叶，瞧茶面水纹漾开，觉得十分有趣，又吹了一口。

段凌霄去买吹雪寒木了，多宝阁掌柜听说这一法子，嗅到商机，从昏沉的午觉中清醒，派小厮跟随去观摩全程。

千秋尔也嗅到商机，转头便让掌柜付银来学她这技术。

于是……

千秋尔拍拍钱袋。

虽只给了定金，但多少不再囊中羞涩啦，她打算入夜甩开段凌霄，自己偷偷进城去酒楼大吃一顿。

日暮西斜，闷热的暑气消散些许，窗外天穹一碧如洗，云卷云舒间，煌煌碎金飘荡。一切邈远宁静，有丝陈旧的安好。

千秋尔抚摸手腕铃铛，指腹滚过凹凸的精美刻纹。

其实。

她的铃铛亦有传讯之能，还不受种族限制。但……铃铛乃是她最珍视、最抵她心尖之物，哪怕一颗与旁人都实在太亲密。

而显然，如今的段凌霄还不够这亲密。

千秋尔思索之际，忽听窗扇边两声磕咚的轻响。

她抬眸。

白衣男子悬立窗畔，风度翩翩，他抬手轻叩窗棂，语气似晚风沉醉：“小猫，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千秋尔立马放下茶盏，抱起双手，甚至不自主夹了下右腿，冷笑：“你还真讲礼貌啊。”

那天他啃她手心与右腿的事，她可还没忘记呢。

他垂额踏进屋子，闻言低笑，领下这阴阳怪气的称赞，颔首道：“我一向如此的。”

“又渴啦？”千秋尔瞪眼问。

他几乎跟着她尾音回答：“确实。”

千秋尔身体微僵。不会真是又来吸她血的吧，还真上瘾啦？

他优雅坐下，自顾自拎起茶盏倒了杯茶，还为她续平半杯。抿口茶，肩膀卸力靠向椅背，整个人显得很自在松弛，凝望对面紧张的她，笑道：“小猫莫怕，我说了，平日都不那样的。”

千秋尔双肘压桌面，倾身去：“你怎么又找到我的？”

“小猫说‘又’？”他也压右肘搭桌沿，倾身来，“我只这次是主动找了你。”

千秋尔盯视他，那双猫眼水润活秀，即使这般笔直注目，也很难给人不适感。

如此说来，前几次都是偶遇？

似乎看出她的困惑，他轻笑颔首：“说来也巧，小猫所到之处就有女子遇险，所以我正好在。”

千秋尔敏锐捕捉到一个信息，左手托腮，纯良无害地笑：“小僵，你为何总要救女子呢？”

他对这称呼无丝毫反应，学着她，左手托腮，温静答话：“因为女子好。”

呸，就是色鬼罢辽！

千秋尔仍笑容可掬：“那小僵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世上寻人的法子，我都有研究。”他很耐心，似乎有问必答，“找小猫你就用妖族的气息啊。”

千秋尔瞬间激动：“那你很会找人啦！”

他轻笑，知她所想：“千百度都寻不到的人，我也无法。”

千秋尔眉眼耷拉下去。

她好想好想快点找到表妹，她从未如此整日整夜想一个女人！

他隔着幕篱望她失落的模样，双眼轻眯。

他很会找人吗？

那为何。

寻了五百年，还无那人下落。

“小猫……”他温温柔柔开腔。

她蓦然掀眼，喝道：“既已知晓我鼎鼎有名的身份，竟还敢叫小猫？！”

他愣了下，垂头笑。

千秋尔趴桌，从下方盯着他低头的脸，危险地警告：“不许告诉旁人我的身份！”

他右臂压桌，也伏低身子，学着她的模样。

此时，他与她不过半臂距离，那白纱甚至会轻拂过她鼻尖。

“小猫，你凶不到我。”

“但。”

“无人问我，我为何说。”

千秋尔竖眉拍桌：“啧，记着，有人问，你也不能说！”

她什么身份来命令他？

一个被贬下凡的罪仙，如今不过二阶的小妖？身份低入尘土，竟还如此张狂拿乔。

但他没还嘴，轻笑颔首：“小猫的话，我记着了。”

千秋尔哼哼两声，小眼神瞥过去：“说说，你平日跟什么朋友来往啊？”

让她算算，若他说出去，她丢人的幅员有多辽阔。

他却平静得有丝天真：“我没朋友。”

“……”千秋尔怔了下，摆手，“没朋友好，继续保持没朋友啊。”

“嗯。”他点头，模样很是乖觉。

夕阳燃尽，灰蓝天际与粉橙暮云交融，他坐在窗口边，背影纳入这昏沉晚景，莫名有些寂寥。

千秋尔抿抿唇，忽觉心头有点个不是滋味。

“那……”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我现在能问小猫一个问题了吗？”

呦，终于要说此行目的啦。

千秋尔面色漫不经心，袖中手指却悄然捏紧：“问呗。”

他坐直身子，盯着她，字句清晰：“你，前世是什么？”

“快意平生浑一榻，是中真乐几人知。”——宋·郭印《和厚卿雨凉午睡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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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