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这处,几乎同一时间,山庄里其他布阵小队皆发现残尸,而经验稍微老道的,都能从伤口处看出——
这是被煞气腐蚀的。
山庄有鬼。
这消息一经传播,山庄上下沸腾。毕竟才知晓要被困此处十年,现在却又得知笼子里有可怕的食人鬼,这不是食物在锅里蹦跶嘛!
各路小队收到指示,迅速赶来中心广场集合。
“怎么办,怎么办啊?!”
千秋尔脸色阴沉下山,身后是不停抓着小队长询问的男人们,“鬼物现已吃人了,可我们连他们是谁都认不出,怎么办啊!说不定这鬼就在我们身边啊!”
话音一落,小队长一个激灵,甩开了被他抓住的手臂,退后几步撞到身边人,结果对方和他一样立马跳开,警惕看向彼此。
——对啊,说不定鬼就在身边呢。
而那上山时娇娇懒懒的桃伯桃,此刻抱手疾走,美艳的面容写满怒气。他斜眼盯着千秋尔,见对方毫无反应,便噔噔几步上前,一把摘下千秋尔头上花环。
与段凌霄不同,他实在是个无法忍受冷战的人,一点点也不行。
“你若是怀疑我,我的东西你也别要啦!”桃伯桃凶道,将花环戴上自己发顶转身就走。
“站住!”千秋尔追去,“这是你给了我的,你还我!”
“你让我生气,我就不乐意给了!”桃伯桃朝前跑。
千秋尔纵身一跃跳到他背上,桃伯桃反手一抓按住她膝弯将人往地面拖,谁料她死死握住他肩膀不松,一时间两人弯腰低头,以缠麻花的方式扭在一起。
二人面对面,置气地看着对方。
千秋尔道:“我又没说是你干的。”
桃伯桃道:“你也没说不是我干的!”
他想要完全的信任,事发时毫不迟疑与他站边的信任。
“那太难了。”仿佛看出他的心声,千秋尔诚实开口。
她最多保持中立,调查清楚再站边。
因为低着头,桃伯桃脸色有些胀红,狐狸眼一眯,凶巴巴有些委屈:“可你会这样对待陆歧真!”
“当然。”千秋尔还是诚实道。
桃伯桃吸了吸鼻子,眼中泪水打转,忽然一把推开她就往山下跑,而同队的男人也没再如之前那样殷勤询问。
毕竟现在是生存焦虑,再漂亮的脸也无法让他们甘愿冒险。
千秋尔来到中心广场时,这里已密密麻麻聚集了千百人,有些小姐不愿人前露面,仍旧坐在马车里,周围环绕着一圈侍卫。
“尔尔!”千秋尔还在拨开人群往前,手腕被人从后捉住。
千秋尔回眸,一看到是陆歧真就轻微松了口气,将额抵他胸膛倒了过去。陆歧真安抚地拍拍她后背,单手揽她让她卸力靠着自己,另只手推开人群来到稍微清净的地带。
两人停在大柳树下。
陆歧真俯下身,认真地看向她疲惫的眼,蹙眉柔声问:“我听说第一个传来消息的是你们小队,是你挖到的那个吗?”
不知为何,他听闻这消息时,脑中第一反应就出现千秋尔。
千秋尔点点头。
陆歧真眼底忧切更柔软了几分,摸摸她额角,声音极轻:“吓到了,嗯?”
“没。”千秋尔翘起嘴角,收起恹恹的神色,从腰包中掏出桃木戒套上他食指。
陆歧真愣住:“这是……”
“识鬼戒。”千秋尔摩挲两下戒指,将手与他相握,“安安不要被鬼骗了,他们很擅长伪装。”
陆歧真闻言有些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她身边不就终日有个男鬼纠缠不休的?
“桃伯桃跟我吵架跑走了。”千秋尔道。
陆歧真垂下眼,看向食指上的桃木戒,视线停顿两息落向两人交握的手:“应该……不是他。”
他这话说的也不算真心,更多是安慰千秋尔似的。
这时,广场三尺高的红木台上,那位白发白须的老结界师手拿一卷册子,念出各小队发现尸体之处,宣布破界行动暂时停歇,先整理死者信息看能否理出这鬼的线索。
这些尸体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目前调查清楚的死者都是各家中普通的小厮,平日也不甚被人关注,这消失一晚也没人在意,还以为是参加小队挖土去了。
且目前还有多人失踪不知下落,却也没找到尸体。
“赶快破开结界啊!我不想在这里了!”频生变故的高压下,有人崩溃哭喊,“谁知道身边是人是鬼啊!”
这一哭喊瞬间引起共鸣,越多的哭嚎响起,其中哭得最凶狠的几乎都是亲眼目睹过尸体的。
还有人认为这鬼定然修为高深,因为这结界就出自他的手笔,目的是圈禁众人,以备长久饱餐。
听着愈发汹涌的流言,千秋尔捏起寒木帕包裹的灵符,眉头紧皱:“阿段还不回我消息。”
毕竟段凌霄携带更多的识鬼戒,她却只有给了陆歧真的这一只。
“尔尔。”忽然,陆歧真搂住她的腰,好似情人亲昵对她耳语,“西北边,第三排第四人。”
他的手摸过她脸颊,戒指隐隐发烫的温度掠过千秋尔,她登时了悟,也没立刻看去,而是顺势偎入陆歧真怀抱,假装相拥的爱侣,随后漫不经心别过头。
那是个看着很是斯文的白皮书生。
“你怎么确定的啊?”千秋尔移开视线,将脸探入他颈窝压低声音问。
到底没有走到身前,这戒指的温度也无法指定是某个人。
陆歧真拍拍她脑袋,顺着她发丝朝下抚摸,低头温声道:“方才众人恐慌哭嚎,他却冷笑了下。”
千秋尔点点头,看了眼逐渐变暗的天色,手腕一转凭空抓出金鱼灯,牵起他的手朝前走:“安安,我们先回家歇息吧。”
“好啊。”
两人携手走过人群,路过那书生背后时,金鱼灯顺着灯柄将一抹与众不同的温度送到千秋尔手心。
千秋尔压着眼角看过去,谁知那人也很警觉地回眸,这时,一只手按上千秋尔鬓角,恰好遮住差点对视的目光。
“尔尔。”陆歧真将她抱入自己怀中,仿佛相偎的情人走远。
入夜时分,山庄却久不平静,但凡靠近庄子边缘的小院,众人都不想回去,只盼找人换住所到中心处。
毕竟目前的死者都发现死在边缘林子里。
可哪有人愿意换,就算同意收留住下,也只让千金小姐过去,且不能带太多仆人,因此被抛弃在这危险院子的小厮丫鬟们,抱团去到各府门口打地铺,也不愿回来。
于是,坐落边缘的温泉小院,一家比一家安静。
头戴玄色巾帽的男人,手提食盒走入昏暗长巷,行到一半,看到前方门口石阶上坐着个姑娘,那姑娘脚边放了盏金鱼灯,暖光照着她低眉的侧脸,无辜而柔软。
“姑娘,夜深怎还在此?”他走上前问。
千秋尔抬头,乌润的圆眼浮出水雾,哽咽:“哥哥,我怕。”
“我家主人去中心宅子,但他怕我们偷了家中东西,把大门上锁,还将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仆从遣散了,其他哥哥姐姐也嫌我没头脑,她们结伴走了,我不知该去何处,只好呆在这,呜呜。”
书生早被她一开口的“哥哥”二字,恶心得身体一抖,面上却是愤懑:“这些不是人的主!”
“是啊,呜呜!”千秋尔忙颔首,看男人面色犹豫似乎还在纠结该如何哄骗自己跟他走,便一把揪住他衣袖,“哥哥你带我走吧!我娘亲说读书人好!”
书生微愣,弯眼笑了笑:“那你就随我去吧,我那里啊,还收留了很多像你这样的可怜人。”
“还有很多?那哥哥真是大好人呀!”千秋尔心想,这不要脸的恶鬼竟真掳走了不少人。
书生谦虚一笑:“大好人算不上,只是不忍见……”
“大好人的肉定然很好吃吧!”不待他话说完,千秋尔从后扑上他脊背,咧嘴去咬他脖颈。
男人惊了下,这失神一瞬就被她獠牙刺入肩颈,他闷哼仰颈,抬手一掌向后拍去,将千秋尔甩开。
“你这是作甚?”书生指尖轻点脖颈处的血,吸了口气问。
千秋尔仰天哈哈笑了两声:“还能作甚?你这白痴!”指着他,“眼下这危险时候,哪个姑娘敢半夜蹲在门口啊!本姑娘守在此处,吃的就是你这种对我见色起意的坏蛋!”
书生眸光异动,向后退了步,道:“你……你是鬼?”
“算你小子有点脑子。”千秋尔歪歪脖颈,舌尖一卷吐出早先预备好的假舌头,长而殷红的舌头拂过夜色,再配上她那锋锐的牙齿,可不就是活脱脱的鬼物。
书生却揉揉眼皮笑了起来。
“你笑屁啊!你给我叫啊!你不叫就不好玩啦!我喜欢吃恐惧惊慌的猎物!”千秋尔十指屈起放在脸边,竭力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书生笑得更愉悦了。
“还笑?找死!”千秋尔冲去,扑到他身上又对脖颈咬了口。
书生这下终于有反应了,他吃痛地眉头一皱挥开她,看她倒地后又扑过来,他下意识抬腿反击,可脚尖才挨上千秋尔衣衫又被他收回,随之利落侧身,风度翩翩避开千秋尔的袭击。
“够了。”他摁了摁伤口的血,瞥一眼指腹嫣红的血,“你这笨东西,同类都不认识。”
“同类?”千秋尔睁圆了眼看他。
书生看她那傻样,很不想承认自己跟她是同类,叹口气,声音很低:“嗯。”
“你,跟我?”千秋尔踮起脚尖踩着鬼祟的小碎步上前,食指点他,再点点自己。
书生看了眼周围,好在这里已无人居住,零星留下的每家又都布设了防护结界,也就鲜少有人听见这里的动静。
“嗯。”他勉强颔首,“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随我回去。”
“噢噢。”千秋尔呆然点头,提着金鱼灯跟上他,可没走几步就停下,踮起脚嗅闻他左肩,又蹭到右肩去闻,鼻尖一个劲抽动。
书生一甩袖推开她:“你又作甚?!”
“你身上都无血煞气,怎么会是鬼?你是骗子!”千秋尔瞳仁瞪得乌黑饱满,厉声质问道。
书生嫌弃地看她:“那你为何也无血煞气?”
“……我,我……”千秋尔摸摸肚皮,瘪起嘴,“我好久没吃人啦。”
“还真是个笨家伙,猎食都不会。”书生冷笑,“我是服了养颜丹,你懂了吗?”
原是服这丹药,怪不得千秋尔之前没闻出他,但识鬼戒看破了他,说明他服用的药丸也并非极品。
千秋尔一言不发,只用水盈盈的大眼瞧他,嘴角还有微妙的笑意。
“看我作甚。”书生眉头轻蹙。
千秋尔对对手指,娇羞一笑:“嘿嘿,哥哥你好看啊,不然我也不会相中去吃你,哥哥服用养颜丹确是应该,这等容颜就要永驻。”
“你……”白皮书生结巴了下,他确实生得唇红齿白,“我用养颜丹是为遮掩煞气,什么美颜,你这笨家伙!”
“还有,舌头给我收起来,丑死了!”
千秋尔垂下的舌头淅淅沥沥滴落口水,闻言,吸溜一声将长舌卷入嘴里,揪着袖口晃动肩膀,问:“那现在呢?我变美了吗,哥哥?”
书生看得脸颊紧皱,咂舌一声,扭头走人:“跟上。”
“等等!”千秋尔扯住他袖口,警惕问,“你万一不是鬼,故意骗我怎么办?”
书生皮笑肉不笑:“你有何高见。”
“露出你的本体鬼相!”
书生立刻拒绝:“不行。”
“你果然不是鬼……”
“那模样有损斯文。”
他到底是人族书生堕为地鬼,虽然做鬼之后言行已然放肆不少,但仍在某些细节处固守书生的性子。
千秋尔狐疑地看他两眼,书生平静与她对视,却见千秋尔松开他袖口,转过身,抱着金鱼灯又坐上门口石阶。
“……你作甚。”他已记不清自己第几次问这话了,丝毫无法预料这姑娘下一步行为。
千秋尔道:“我不能跟你走,你身份不明。”
书生气笑:“我有何身份不明的?如今这山庄,你说自己是鬼那就人人喊打,而我没有打你,这还不够清楚?”
千秋尔盯着他:“你不打我说不定是对我一见钟情了,意欲诓我回家将我困住,虽不将我交给外面的天师,却也觊觎我想要独占着日日看见我!”
感谢桃伯桃吧,她耳濡目染下这随口胡诌的能力愈强。
书生失语地看着她,嫌恶眯眼:“你这无脑粗俗的女子,腹中笔墨只能编纂出这等玩意儿?罢了,那我且走,留你这个笨东西自生自灭饿死好了。”
猎食到自己同伴身上,好心收留她吃饭,她还自作聪明摆上谱了。
千秋尔毫不在意,哼一声别过脸,背对他伸出四指摆动,意思让他快些滚。
书生冷哼离去。
躲在暗处的陆歧真眉头紧皱,很是不解。
原先计划是她潜伏这书生身边,以寻其他人的下落,如今怎么反而不跟他走了。
思忖之际,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再次出现。
千秋尔懒洋洋抬头。
长夜暗巷中,书生紧抿双唇,满脸不情愿,忽然,他张嘴吐出红舌,只是一闪而过又收回嘴里,硬邦邦道:“这下,可以跟我走了吧。”
真是,太损斯文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