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叶绝(修)

桑龟万里赛,自东林海起,金陵终,全程三万里,每百年一场。

段凌霄不过二十,这,是他初次观赛。望向前方,段凌霄只觉自己闯入某个梦境。

月下林间,千万流萤绵延低飞,闪闪烁烁,铺出两条并行的萤火星河。这星河里,数百桑龟徐徐前行,青蓝色龟壳倒映出清凉的月,跳动的萤火。

两旁观赛者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大都是妖族。

妖族心潮澎湃时,若非刻意收敛,便会自行露出妖相。于是,那站在道旁的妖族们,华丽丽现出欢喜众生相。

嘭一声,高壮的少年炸出西山狼的大尾巴,银灰蓬松,左右欢快摇晃。

他隔壁亭亭玉立的姑娘,见某只桑龟加速,眸光大亮,两只浅褐鹿耳便探出了发间,抖动数下。

“恩公,快来快来!”千秋尔奔来,笑逐颜开扯他袖口,“我方才交了五里票钱,咱们正好可以看到回家。”

段凌霄不动声色抽回自己衣袖,瞥了眼不远处的巨型金钱龟。那龟约有两尺宽,背甲棕黄,纵纹漆黑,壳上坐个笑眯眯的童子。

童子手举聚宝盆,稚嫩的嗓音高喊:“百年一度桑龟赛,一里只要两灵石,包城解锁更多优惠咯!”

“包到金陵!”一只黑猪妖走来,钱袋子直接朝聚宝盆中倒去,哗啦啦的清脆响。

“好嘞!”童子眉开眼笑,聚宝盆是他本命法器,不用细数都知钱数。当下,肥肥的小手一拍座下金钱龟,那龟便吐出闪着绿光的铜板龟壳。

噫,怎么是吐出来的。

段凌霄眉心狠皱,但手中的龟壳并无黏腻口涎,甚至那看似粗糙的龟壳,触感却似温玉。

忍住扔掉的冲动,段凌霄随千秋尔走向赛道边。

这才发觉,此处设有结界。

结界透明无形,只当龟壳按上半空,才姗姗向两侧漾开水帘。登时,怡人的灵气扑面而来。

“桑龟是最能定心的族群,莫看它们慢吞吞,所到之处可是灵气丰沛呢!”千秋尔仰起脸,冲他笑嘻嘻解说,月色里,她眼眸格外晶亮。

段凌霄冷淡点了个头。

“快看,二百零三号准备发力了!”忽地,人群中乍响一声。

附近众人皆俯下身,目光炯亮盯向某只桑龟。

星河里,百余桑龟后脑上系有白色布带,均以朱砂写下参赛编号。

千秋尔很快找到那二百零三号的桑龟,就在她脚边不远,她忙弯腰,双手握拳,屏息注目。

段凌霄四顾环视,但见周围数十妖族皆是握拳注目,他被这气氛感染,也垂眸看去。

这万众期待的紧迫氛围里,段凌霄清楚看见,那二百零三号挪了两指节的距离……

“他成功啦!!”

“耶!”周围欢呼如浪,叠涌起伏。

段凌霄手扶额头,叹气。妖族不愧是妖族,一惊一乍,他方才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哈哈,恩公,这就是万里赛啦!”千秋尔瞧他这样,不禁笑道。

段凌霄仍两指摁眉心,纤薄的眼皮微抬,看向她。

流萤飞光中,她挑眉笑道:“在这里,只进一寸,亦有喝彩!”

言罢,又兴致盎然围观比赛去了。

只进一寸,亦有喝彩……

段凌霄微怔,目光不由随她而去。

莽莽榛榛的月林中,万千萤火星点淌过脚下,她侧脸被萤火晕了层鲜绿的柔光,头戴瓜皮小帽,一身明黄窄袖男服,模样娇俏又英气。

“哇!”她弯腰低头,晶亮的瞳仁追某只桑龟而去。

小步伐一挪一挪。

段凌霄轻淡的视线也跟过去,蓦然,他眼睫微颤,朝她伸手去——

但已来不及。

千秋尔歪着头,眼神定在桑龟上,嘭的,脑门一疼。

跟谁撞了个响。

“娘子!”一声温润的轻呼。

千秋尔转眸,与她相撞的人也扭脸看来,是个姑娘,脸如玉盘,瞳仁无辜而澄澈。

她定定瞧千秋尔。

“娘子。”年轻男人从后而来,微寒的目光落向千秋尔,但只一息,又平和下来。

段凌霄这时已来到千秋尔身侧,与男人视线不经意相接。

“娘子,可撞疼啦?”男人眸中尽是柔情,指尖轻抚女子鬓角,他歉意地瞧向段凌霄,再望向千秋尔,“对不住,我家娘子观赛痴迷,不慎撞到你啦。”

段凌霄顿时旁移两步,与千秋尔保持距离。

这好像千秋尔与自己是何关系似的。

而两男的反应,并无影响两个女子。

四周欢声鼎沸,人丛熙攘,她二人却一瞬不瞬瞧着彼此,似乎外无旁鹜。

“娘子?”男子微蹙眉,去拽那女子衣袖。

袖边从他指尖流过。

女子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千秋尔的手,喊道:“家人!”

千秋尔只觉她有股熟悉气息,却看不出她的修为与种族,正觉困惑。

“家人!”女子重重捏下她的手,忽地炸出猫耳。

千秋尔瞪大眼睛:“你是灵猫族?!”

“嗯呐!家人!”

“啊,你真是灵猫?!”

“嗯呐,家人!!”

两人手握手,默契地同时蹦跳。

从下凡以来,这是千秋尔初遇同族,自是狂喜难抑。

蓦然,女子停下蹦跳。

她眨巴大眼,孩子气地摸过千秋尔发顶,声线轻盈而困惑:“……家人?”

千秋尔笑容可掬,下颌一抬,点向身侧不远的段凌霄:“我家侄子不让我在外露出妖相。”

段凌霄脸色一黑。

女子歪着头,面色不解。

“娘子,你瞧。”男人俯身,摸摸她毛茸茸的耳朵,“人家都知不可轻易露出妖相呢。”

毕竟是出了妖仙的族群,如今灵猫名气盛,又因身怀非凡的炼药术,她们走到哪,都很吸睛。

这不,观赛者里就有不少视线打量过来。

女子失落垂头,男人叹笑,蜻蜓点水吻上她面颊:“小叶子,莫要难过。”

小叶子“嗯”了声,再次瞧向千秋尔,但仍没敛下妖相。

“家人,看,一起!”她指向萤火中的桑龟,期待地望向千秋尔。

千秋尔笑道:“好呀,但我只有五里哦!”

小叶子似乎只听前半句,见她答应了便止不住笑,她左手握千秋尔,右手朝旁一伸,喊道:“阿绝!”

名唤阿绝的男子立时握住,柔声道:“为夫在呢。”

小叶子便手牵两人,嬉嬉笑笑,赏桑龟赛。

瞧见某只桑龟休息停歇,小叶子也会蹲下,水亮的眸子满是认真,还有丝怜爱地瞧桑龟。

她一停下,身旁两人不得不跟着停。

但,两人皆无半点勉强感。

阿绝在她右侧,目光从始至终,温柔而专注停在她面容上。千秋尔也在瞧她,那双素日活泛的眼,隐约有泪光。

“家人!”小叶子咬字重而笨拙,大声喊她一下,指向星河中的桑龟。

千秋尔点头,嗓音不自知的温情:“嗯,小叶子,我在看。”

阿绝听她的语气,睫毛微抬,几不可察地瞥来一眼。

小叶子凑近她,以一口稚气的腔调庄重道:“它、它们用……百年的、时间,只、只做行走这件事。”

“这、比赛,旨在专注自己。”

“专注自己……好!”小叶子笨笨点头,呆滞的眸子深处隐约可见昔日的仁慈。

千秋尔鼻翼快速抽动两下,喉咙中滚出模糊哽咽,她强忍住,待小叶子转头时,才飞快抹了泪。

段凌霄见状怔愣。

怎么突然就哭了?

千秋尔隔着小叶子肩膀,望向阿绝,问:“我可以抱她吗?”

阿绝对上她的泪眸,明白她看出来了,微笑颔首:“当然,她会很欢喜的。”

千秋尔抬起双手,轻轻环住小叶子。

小叶子愣了下,随即笑眯眯歪头,与她头抵头,唤道:“家人……”

五里路很快走完。

千段二人手中的龟壳登时发出红光,沉闷的声音传出:“余额不足,注意离场。”

小叶子捉住千秋尔的手,掏出一捧灵石,大方地全部递来,道:“快、快去充!”

阿绝失笑,却也没阻拦娘子如此挥洒钱财。

“小叶子,多谢你的心意,但我要回家打盹啦。”千秋尔打个哈欠,笑眯眯推回灵石。

小叶子闻言落泪,呜咽道:“家人……”

阿绝从后抱住小叶子,满脸心疼:“娘子难过,为夫就难捱。”

小叶子拍拍他的脸,仍是语调稚拙:“阿绝,不难过!”又珍重一握千秋尔的手,“你——”

“打盹去吧!”

一时间,阿绝与千秋尔皆被逗笑。

“娘子太可爱了。”阿绝倒在她肩头,眼眸深情,语气难掩的甜腻。

千秋尔抬手抹泪,也笑得止不住:“好好好。多谢小叶子。”

小叶子仰脸笑笑,丢下一句:“有缘再相逢!”转身瞧比赛去了。

阿绝,却没随她离去。

他站在原地,目光一刻不从小叶子身上离开,苦笑道:“姑娘瞧出她的病症了吧。”

千秋尔也不奇怪这人看出她是女扮男装,毕竟...这是个修为莫测的强者。

不仅他,就连呆傻的小叶子——

修为也极其高深。

“她为何神魂受损?”千秋尔隐隐有怒气。

阿绝哑笑摇头,半垂着眼皮有丝危险地睨过来:“姑娘竟怀疑是我伤了自己娘子么?”

段凌霄见状,默不动声走向千秋尔身后,俊目冷厉,盯向他。

阿绝悄然牵了下唇。

这一人一妖……倒颇像他与叶子的最初。

千秋尔怒道:“只因她的元神被人整齐切去一角!”

以叶子这般修为,加之灵猫药术精湛,攻防兼备,谁人能轻易伤她元神,还是如此精准的切削?!

——枕边人才更有机会。

阿绝听闻斥责确实隐隐欣喜,微躬身,拱手道:“首先,我感念姑娘为小叶子动气,不枉她只因你为同族,便唤家人。”

“但。”转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叶子,“她的元神之伤,乃是自己亲为。”

千秋尔惊道:“她为何如此?”

“还请姑娘原谅,娘子反复嘱我,不可对外详述此事。”阿绝苦涩道,“我只能告诉姑娘,她……是为了救人。”

四周极其寂静。

阿绝又问:“姑娘一眼便看出她的病症,可有法子……治好她?”

千秋尔沉默片刻,轻轻道:“没。”

阿绝似乎也习惯了这个回复,无声苦笑,不再多问。千、段二人还要赶路,便告辞离去。

两人收拾行囊,望南而去,这日路过食肆,进内打尖。段凌霄点好饭菜,抬眼一看,却见平素贪吃的千秋尔竟在发呆。

“你怎么了?”

自那晚与叶、绝二人分别后,千秋尔整日皆是迷瞪晃神的样子。

“正……”她唇瓣一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段凌霄侧过头,附耳前去,听得她道:“正神安元,再以灵为线,缝其魂呢?”

段凌霄坐正身子,微笑望她,带点不自知的欣赏。

——她还在想法救治那名萍水相逢的女子。

“千秋尔,粥再不喝可要凉了啊。”段凌霄出声提醒,清冷的嗓音不觉柔和,尾音微扬,透着熟稔的亲昵。

只是话才出口,他自己就觉出这份亲切,握拳抵唇,有些懊恼地皱眉。

他……怎会对人有这种语气。

“哦、哦。”好在千秋尔并没留神这异样,呆呆虚视前方,捧起香米粥。

段凌霄瞧她这副傻样,唇角再度上扬。冰清毓秀的少年,黑眸融雪,浅笑流过锋利眼角,竟有些静好之气。

“千秋尔,若无意外,咱们再行十日的路程,便可到金陵。”

千秋尔吸溜香粥,摇头道:“这话不兴说。”

“……哪句?”

千秋尔放下粥碗,舔舔嘴角,道:“若无意外,就有意外。”

“……你这话才不兴说吧。”段凌霄拿眼角扫她,撇嘴道。

他这样倒有几分孩子气。

千秋尔不由一乐,双手交叉支着下颌,问:“恩公跟我吵嘴啊?”

“哈?我为何跟个不经世的小妖怪吵嘴。”

“哈!哈哈哈!”千秋尔突然笑起来。

段凌霄冷幽幽盯她:“你笑什么?”

“笑,哈哈,笑我自己……”千秋尔连拍桌角,喘不上气,“我、我不经世,哈哈哈。”

天姥姥啊,她个八百岁的妖怪,被人间二十的少年说,不经世。

瞧她笑得直不起身,段凌霄脸色泛青,俯身凑近桌面,咬牙低声:“不、准、笑、了。”

“遵、哈哈!”千秋尔擦拭笑出的泪花,掀动笑眼看他,“遵命。”

段凌霄目光微滞。

烛光下,她喜眉笑眼,很是神采灵动。

“你两个孽障竟还在此**嬉戏!”遽然,一声怒吼响起。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林道中,两人牵手走过。

“娘子,可是冷了?”阿绝柔声问。

叶子略带鼻音的“嗯”了声,仰望枝桠,懵懂开口:“阿绝,他们为何不回家,却趴在树上?”

阿绝面色不动,自储物戒取出披风,仔细地为她穿好:“小叶子,夜里寒,莫要着凉。”牵起她的手,仍向前去。

叶子仍仰望向上方,雪色猫耳晃动:“阿绝,我们走,他们就跟着走!”

“嗯。”男人淡淡应声,还是无甚情绪。

终于,暗处隐藏的人听到二人的对话忍不住了,嗖嗖嗖,数道黑影跳下枝头,落了一圈围住二人,为首的上前一步,道:“还请二位随我等走一趟。”

阿绝凉声问:“为何?”

“本堂正缉拿一只作恶灵猫,需两位配合审问……”

“与我们无关。”阿绝瞳仁闪了下,却没说更多,牵着叶子朝前。

包围圈霎时收紧,众弟子抽剑露出寒光:“劳烦配合,不然……”

尾音戛然而止。

一刹那,方才站于地面的数人,顷刻化作飘尘,原地消散。

小叶子身体颤抖,闭眼低呼:“不要血……”

“嗯。”阿绝松开袖中施术的手指,抱住她,轻拍脊背安抚,“没有血。”

都。

直接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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