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千秋尔潜入鬼族寻找食人鬼线索时,陆歧真去秦修安住处搜查过一番,他比千秋尔更早确定,秦修安恐怕并非食人鬼。
甚至,他作为男人,也比千秋尔更早发现,秦修安看她的眼神有多不同。
他即刻想喊千秋尔回来,可理性不允许——千秋尔留在秦修安身边,才能带回有用的消息。
而千秋尔潜伏时,他也并未闲着,逐个上门拜访,安抚人族,鼓舞天师休要被动等待,当以众人之势主动出击。
然人的劣根性都是不愿冒险的,只喊他一声大侠,让他去救众人。最终在陆歧真不断游说下,十余天师愿意加入,与他游走在危险地带去搜集食人鬼的信息。
在这搜集过程中,不少人死去。
他们的死无一不是迅疾而隐秘,只有陆歧真曾捕捉到那穿过人身的白光,但速度不及,徒劳地看着鱼骨将面前同胞杀死。
而他天性敏感,又精通音律,是以在周围哭嚎惊慌时,他亦是第一个发现空气波动的模糊声响。
那声声波动如风拂浪,发出涤荡盘旋的呜呜动静,他本以为,这余音是鱼骨游动于空气的踪迹。可随后发现,声音总比鱼骨先一步落位。
他大胆做了个猜想。
陆歧真抽出玉箫,一曲悠沉婉转的箫声响,每节音律与水纹抵抗,扰乱水纹行径,那鱼骨似乎停滞,而悬在他眼前的白光也就此凝住。
陆歧真挥挥手,示意身后同伴先走。
他面色如常,可喉咙间早就腥甜漫溢,毕竟只有他知晓,自己操控的音节正与何种可怕的力量抗衡。
他自是抵不过的。
所以最后一刻,陆歧真硬逼自己吹出幻音,令鱼骨暂停行动,便趁机逃走。饶是他已做得足够妥帖,还是被那迅猛的白光追来,刺穿左肩。
也就是这一战的翌日,他坐于水榭长廊下,忍受左肩灼热的疼痛,想着若有千秋尔在,经她处理,约莫就不会这般疼了。
正想着她,竟就看到她奔过眼前。
他几乎是立刻就唤她了。
而她也几乎是立刻,就朝他奔来。
这种与设想完全一致的滋味,令陆歧真伤势顿觉缓和,心底恬和,他那时不知晓——这种滋味,就是安全感。
随后数日,他带领队伍贴上隐身符,游走林中,终于寻找到出来“猎食”的家卫,并跟随家卫寻到这座院落。
跟随他的人都见过他制伏鱼骨,且知晓他会护着同伴先撤退,便对他很是信任,答应了这次夜潜救人。
可眼下,看着让人望而生畏的龙骨,那几近唤起人类原始恐惧的远古之力,让众人皆是胆颤退后。
但,陆歧真不能退后。
因为那龙骨,是向着她而去的。
陆歧真掏出玉箫。这原是下意识的动作,却在吹口抵唇时,顿住。
会...死吗。
他想到这个问题。
死何尝不是解脱,然他现在无权解脱——大仇尚未得报,如何能死?他这条命从不是他的!
这愣神的功夫,龙骨已攻去一招。
“啊啊啊——”众人仅是目睹这幕,就惊骇得连声高喊,宣泄体内滂沱的恐惧。
夜幕下,巨大的龙骨盘亘空中,每块骨节犹如险峰,它随意甩尾狂扫,随到之处无不碎裂崩塌,霎时间,但见树折房塌,天地间轰隆隆嘭啪震响,碎石瓦砾携卷烟尘,朝水榭上的两人袭去。
桃花扇如孔雀开屏,展将开来,接住这悍然一击。
“桃桃!”千秋尔惊呼。
听到这声音,陆歧真赫然掀眼。只见千秋尔靠在那漂亮的男人身后,因金鼎被撞飞,本命法宝的折损令她也身受伤害,已是面色煞白,全靠桃伯桃搀扶才能站稳。
可桃伯桃,也已身形发颤。
他无力再扶她,松开握她腕部的手,双手结印操控花扇,而千秋尔随着他这一卸力,整个人向地面倒去——
另只手接住了她。
那男人双手染彩墨,身后悬立一杆狼毫画笔,笔尖滴出浓稠饱满的红血。
“乐尽,你如何了?”秦修安慌忙摸她的脸,又去捏她的手,意图看她伤势。
千秋尔皱眉咳血,掏出粒丹药服下,按着他手臂借力坐起。她体内灵息伴随金铃受损而混乱翻滚,已是无法用借天力这等本就耗损的术法。
千秋尔推推秦修安手臂,喊道:“秦哥哥,我没事,你快去帮他!”指向花扇后竭力应敌的桃伯桃。
秦修安看她好几眼,无奈起身。
而龙骨已甩尾袭来第二击,啸风龙吟中,桃伯桃袍袖猎动,双掌合并,桃夭色光芒从指尖浮涌,他捏诀的双手亦如花苞优美,随着十指移形变化,面前折扇显出百重虚影,这粉红虚影层层叠叠,逐渐竟凝出朦胧的女子身影。
女子持扇遮面,流彩的裙摆由各色扇面组成,她捏着扇柄的纤指轻抬,遮脸的桃花扇挥出一道粉光,嗖地一响,如箭破空,直射龙骨眼眸。
秦修安这时加入战场。
趁龙骨吃痛失神,秦修安执笔挥过半空,如墨夜色成了他的画纸,十指弹奏彩墨,五光十色在他手中流淌,不一会儿,绘制出浓墨重彩的千百兵士,对着龙骨执戟持刀喊杀而去。
“磕嗒。”两个紧绷应战的男人同时听到身后异响,回头看去。
却见千秋尔盘腿闲坐,两指捏着炒杏仁,见二人看来,她张嘴的动作僵住,眨眨眼,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本来是在翻丹药,一不小心翻出这个,你们知道的嘛,我最是难抵美食诱惑……”
话音未落,一指前方:“龙骨又来啦!”
这次潘玉脚踩龙骨,手持长剑,以自身应战两人,让龙骨更肆无忌惮冲杀。
千秋尔也看出两人合力只能勉强抵抗龙骨,若再有潘玉加入,只怕不好对付,沉思之际,潘玉持剑击杀彩墨兵士,龙骨穿过兵士撞上花扇——
“姐夫,快再画些虾米替我缓冲啊!”桃伯桃嘴角淌血,大喊道。
秦修安站在他身侧,十指操纵墨水,面色凝重道:“你再扛一下,我需要时间。”
“快扛不住。”桃伯桃捏诀的手不住流血,仰脸看向顶天而立的桃花夫人,吼道,“娘亲,您救救儿子啊!!”
“……你是男的?”秦修安作画的手一顿。
桃伯桃自是没空回答,伴随他那声怒吼,桃花夫人身形一动,拖着长长的裙摆,飞向龙骨。
然桃花夫人的攻击力度与桃伯桃修为挂钩,此时他这个操纵术法的人都有些力不从心,夫人这一击也并能发挥完全。
桃花夫人与龙骨互相缠绕,她手中的花扇多次被锋利龙骨击穿,潘玉踩在龙头上,抬手便要向夫人心口刺去,一道箫声却在这时穿过月色响起。
箫声清越低沉,那龙骨在听闻这乐声后,动作僵住。桃花夫人趁机穿过它腰部,高举花扇,长啸一声,将龙骨一劈两半。
“嘭!”龙尾落地,砸出深度四尺有余的坑洞。
秦修安新一批的彩墨兵士也绘制完毕,抓紧时机向龙骨攻去。
千秋尔听到箫声那刻便即站起,急切地循声望去,见前厅断裂的影壁边,那断井残垣的废墟里,俊美公子手持玉箫,低眉吹奏。
“安安!”千秋尔呼喊。
她没注意到,自己发出这声喊时,两人看向了她。
陆歧真遥遥向她一笑,桃花眼温柔而沉静。秦修安苦涩望她,见她眼里只有那人。
“我的小祖宗啊,你快去解开假山阵法,将咱们的人救出来,这事儿只你能办成,快去!”桃伯桃擦擦嘴角血渍,顺便抢来几颗千秋尔的炒杏仁,边吃边说,“这有我跟两个姐夫在呢,你放心啊。”
千秋尔眼睛钉在陆歧真身上,看出他在强撑,飞快拿出几瓶丹药放在桃、秦身后,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这药补灵息,治内伤,上有标签,你们自服。”
“好的好的,小祖宗考虑很是周到……”不等桃伯桃拍完马屁,千秋尔已纵身飞去。
桃伯桃气得跺脚:“拍你马屁你都不听完,一天到晚就想你男人!”
原来千秋尔这一飞扑,却是去向陆歧真的,只是她也没法逗留,便直入主题地将给桃、秦二人的丹药备一份给他,又私心地包了两粒珍贵的回旋丹塞入陆歧真怀中。
他吹曲抗衡的是强大龙骨,因此难以分心,无法与她对话,纵如此,还是侧额朝她看来,对她安抚一笑。
千秋尔抬手轻擦他嘴角血迹,眼里柔情绵绵,她踮起脚,对他耳语道:“眼下危急,只能委屈安安硬撑。你怀里有我的灵药,要记着吃,我好挂念你的。”
陆歧真弯弯眼角,算是应下。
千秋尔抱住他,脸颊在他肩膀蹭了两下,依依不舍看一眼他,随后,头也不回跃入夜色,去往花园。
陆歧真在她转身后,才流露依恋看她背影,但也只几眼,便敛神对付龙骨。谁知他一抬眼,却正好与对面的秦修安对视上。
两人谁也没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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