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下(修)

千秋尔也扭头瞧来。

段凌霄垂眸,对视她懵懂的眼,少年人饮了酒,白玉映红,有些挑衅与亲近地冲她稍歪头,吐字微哑:“我若与开山盟主有关,如今至于沦落这般境地?”

“哪般?”千秋尔挑眉,“恩公日后可都有我这个机灵大妖相陪啊。”

段凌霄无声哑笑,却也不自知认下她这话,只觉心口无数细小暖流涌入,将方才那点个孤影伶仃的萧索吹散了尽。

他望向台上的盟主,慨叹:“天下姓段的,太多了。”

温倾绝颔首微笑,捏起酒盏。

千段二人举酒回应。

酒酣间,千秋尔不知何时就贪杯喝了个面色酡红。

段凌霄抬手欲拦,被温倾绝笑劝:“难得高兴。”

她哪是难得高兴啊,这家伙,整日乐呵呵不知何故!

段凌霄腹诽道,清冷坐在一旁。

而他身侧的千秋尔,双眼晕眩地轻眯,摇晃酒盏,抬颌咕嘟嘟饮下。

说来,自下凡她就东逃西窜,疲于奔命,这还是初次放纵吃喝呢。

这时叶颂今跑下小阶梯,洁白衣袖翻飞,歪倒千秋尔身侧,两人醉眼朦胧,酒盏撞了个响。

“嘿、嘿嘿...”

“你们退下吧。”温倾绝温柔注视不远处的娘子,散漫开口吩咐。

侍者听令离去,将空间完全留给四人。

两个女子傻笑着,你一杯我一杯。

直到。

叶颂今举起酒盏,勾过千秋尔手臂,与她交腕——

“小叶子,为夫会委屈。”

那威仪华贵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俯下身,俊脸探上前,微撇眉,柳叶眼水净。

叶颂今眨眨眼,撤回手臂,向他伸去:“和阿绝!”

温倾绝轻笑,勾过她臂弯喝了个交杯,便托着膝弯将姑娘又抱回自己的位置。

叶颂今靠在他胸膛,没一会儿,阖眼睡去。

段凌霄先前看夫人面子,没拦千秋尔,此刻,他再难忍受,扯了下身旁女子的袖边。

谁知晕乎乎的她顺着力倒来,猛地倾到他面前,鼻尖只两寸距离,猫眼水光潋滟,俏脸醉红,吐息绵热。

“恩公...作甚?”

段凌霄瞬间退远,皱眉低声道:“你少喝点。”

千秋尔缓缓眨了下眼,面色呆然,漆黑睫毛倦怠低垂,忽地,一把捡起桌上酒盏,仰头饮尽。

“千秋尔,那是我...”段凌霄去夺自己的酒盏。

醉鬼千秋尔紧攥不放,支出右手去推他。

那双柔弱无骨,掌心发热的手,烫上他温凉的白净手背,段凌霄眼皮跳了跳,倏地收回。

便只能,眼睁睁瞧面前女子抢了自己酒盏畅饮。

“好酒啊,好酒!”千秋尔笑眯眯,又拎酒壶直接对嘴。

“那今晚先到此。”盟主抱起睡熟的叶颂今,来到两人桌前,语调温和。

段凌霄立时恭谨起身,下意识欲拉千秋尔一同行礼,却见她翘腿桌前,后靠椅背,大爷似地举壶饮酒,清澈的酒水汩汩洗过白下颌。

段凌霄胸口起伏两下,向盟主垂额。

“读物的事,两日后约莫便可。”温倾绝浅笑道。

如这般的奇术使用,皆是消耗甚大的,在段凌霄提出请求后,温倾绝便告知他这事。

——读物一次,至少需停两日。

“多谢盟主。”段凌霄躬身道。

经此一事,他很是敬慕这位修为高深,德配其位的强者。

“不必言谢。”温倾绝噙笑看过两人,眼神怅然又带点暖意,转身而去,“我见你们,就像见我与叶子往昔...”

段凌霄愣了下,待反应过来时,那挺拔的男子已走至殿门前。

圆月高悬,天幕辽阔暗沉,他怀中的女子安然恬眠,好似一捧被他拥住的如霜月色。

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月光下,缩地成寸,转眼出现在百米处,随后轻盈而优雅地,消失。

-

段凌霄夜半难眠,披衣起身。

方至长廊下,却发现自己竟无察觉地来到千秋尔住处,才想走,又见她窗前正亮。

一盏烛火下,女子坐于桌前,身影模糊,因这份模糊,而显出几分她身上罕见的静美。

不知怎的,瞧见这烛下身影,是的,哪怕只是个她的影子,竟都将他心底那点淬冰的孤寒融化了些。

他甚至。

有些迫不及待想看见她。

——瞧那双饱满灵动的眼,以此抓住飘零生活里,鲜活的暖意。

思及此,寒雪似的少年弯唇,弓下松柏般苍净的脊,捡起两三颗石子,在手心掂了掂,唇畔笑意愈浓。

足尖一点,落向正对窗前的廊檐,身姿潇洒而飘逸。

他长指屈起,一弹,寂静夜色里,磕嗒一声,敲上她窗扇。

那窗前的影子伏案,执笔低眉,对此毫无反应。

段凌霄挑挑眉,拇指与食指轻扣,又弹飞一粒。

磕嗒。

这次,那影子坐起身,呆滞地左右转脸,挠了挠头。

段凌霄轻笑出声,再弹去第三粒——

吱,窗扇开。

“啊呀!”千秋尔迎面挨一子,手捂额心,鼓起腮帮,乌润瞳仁来回转动,气呼呼找人。

“这儿呢!”

这一唤含了笑音,声线漫不经心的清朗,几分风流感。

千秋尔循声望去。

银月清辉下,少年坐于廊檐,身姿清逸,一角衣摆轻扬。

“恩公,你记仇!”

段凌霄闻言莫名,却也在见她那刻,唇边笑意自发流出。

“我记仇?”

窗前那青丝披散的姑娘,俏脸仰起,顶着额心一点红,颇为不满地指控道:“嗯!在福瑞客栈我拿铃铛无意磕到你,现在你有意来报复了。”

“才不,”他失笑,懒散摇头,“我是无意。”

“你就是有意。”

“不是。”

“你若无意,怎会夜半来此处,你就是有意的!”

“我有意是来找你,不是...”

说着,顿下来。

“找我?”她眨动无暇的瞳仁,毫无旖旎他念,“恩公找我何事,速速说吧,我忙着呢。”

言语间,她已坐回桌前,敛眉翻动纸张。

段凌霄这才敢抬眼。

冷白长指抬起,按上鲜红欲滴的耳垂。

还好是她。

若对别的女子夜半说出此话,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般想着,段凌霄更觉与她在一处确实自在。

他跃下廊檐,少年人颀长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俊逸线条,落地,靠向她窗边。

“在作甚?”

千秋尔噘嘴皱鼻,上唇托杆毛笔,模样很是苦恼。

她手指推推桌上凌乱的纸卷,坦率回答:“设计小叶子的缝魂术。”

段凌霄长臂一伸,自窗外抓起两页,这一看,不禁皱眉。

可看出执笔人不注重下笔力道,墨水落成时极其浓重粗犷,那些似字非字的符号歪七倒八,蚯蚓似的互相缠绕。

“我瞧你今夜席上饮酒作乐,以为你早放下此事,原是在借酒消愁?”段凌霄将纸放回,淡淡道。

“先享乐犒劳辛苦的自己,再忙旁事呀。”千秋尔口吻随意,指尖转两圈毛笔,蘸墨,落笔,在手边的宣纸上勾了条线,“好,就这样。”

话落,对毛笔施个清洁诀,丢入墨彩笔筒,人往花梨椅上一靠,双臂拉长伸懒腰,这才悠悠然望向窗前的他。

“你呢,为何还没休息?”

忽地,意识到什么,她猛然将身子压回桌面,单手托腮,水盈盈的大眼穿过月色看去,“借酒消愁的,是恩公吧?”

少年身体一僵。

她嘿嘿一笑,继续追问:“愁绪上心头,夜不能寐离枕头的,也是恩公吧?”

少年听出她调侃,眉心轻压,浓黑的睫毛低垂,侧目危险睨来。

却见那口无遮拦的小妖,眉眼弯弯,睁着无辜的澄亮眼,笑迎他视线。

夜风清凉,吹拂两人相触的目光。

他的眼,逐渐欲言又止。

千秋尔无声轻叹。

这靠在窗边的少年,侧脸如月,神清骨秀,看着好似冰魂雪魄,高寒清绝,然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千秋尔知晓,他的傲然中,更多是鲜嫩的矜持,羞涩。

“恩公来找我,不就是信赖我吗?既如此,不妨说与我听。”

千秋尔推开桌面层叠纸张,膝盖一抬,整个人爬上桌,倚在精美的窗棂上,歪头瞧他。

“...你怎可坐桌上?”段凌霄皱眉,顾左右言他。

千秋尔抱臂的肘晃了晃,理所当然道:“没塌就能坐啊。”

段凌霄垂眼,沉默好一会儿,唤道:“千秋尔,”

“嗯?”

“若有一日,你知晓自己与那位飞升的天才妖仙有血缘,你会如何看待这般愚笨的自己。”

“......”

段凌霄久不得回话,掀眸望去,只见千秋尔眼皮半耷,唇线抿直,露出些眼白,神情很是无语。

忽然,她坐起身,手撑桌面,膝盖挪动徐徐凑近他。

清幽月色下,女子身形纤丽,袖边与衣摆堆叠如流云花褶,随动作轻盈漾开。

她停在他一臂之距,下颌稍抬,眸光沉着盯他,语调懒慢。

“不知那与你有血缘的开山盟主,是否也这般转弯抹角,心口不一。”

她说这话时,目光三折。

先是幽深对望他,再眉梢轻挑,睨向他沁润月色的唇,后悠悠在他心口打了个转,眼皮一撩,盯回他眼中。

夜色里,女子灵动的姿态夹杂一丝媚气,这媚气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甚至带有侵略与挑衅。

然而。

莫名,摄人心魂。

段凌霄脚步向后撤了下,身形微有踉跄,他把这份心口怦然的惶恐,解读为:“你怎知开山盟主...”

“哼。”她身上那点危险又魅惑的气质消散了,抱臂噘嘴,声线清脆,“我才不蠢笨!”

-

日光正盛,园内百花飘香,鸟啼蝉鸣,分外明媚。

翠绿草坪一块扁平岩石上,女子背倚树干,左手枕颈,右手执笔,目不转睛瞧手中纸张,翘腿的脚尖偶尔点动,很是闲散逍遥。

“千姑娘。”

侍女端来瓜果零嘴,躬身轻唤。

“诶!”千秋尔沉静的眉眼活泛起来,笑眯眼,指指岩石边缘,“放这就好!”

这两日,侍女已习惯如此,轻声应是,摆盘离去。

千秋尔叼起串葡萄,吸溜着吞进嘴里,一颗颗滚入,不见半张皮吐出。

段凌霄随盟主行至廊下,所见便是这幕。

温倾绝脚步微顿,喉中溢出愉悦的两声笑,稍侧头,对身后少年道:“灵猫族的姑娘,真实又可爱,对吧。”

不知怎的,段凌霄脑中浮现那夜。

月下窗前,女子爬桌靠近,清冷优雅如猫,魅惑灵气如妖。

他骨节匀称的长指按上袖边,轻蹭两下,顶着泛红的耳垂,毫无情绪地吐字:“是。”

温倾绝走至岩石边,千秋尔仍懒洋洋倚靠树干,手中宣纸遮住视线,翘着二郎腿,无知无觉。

“秋尔姑娘。”

那宣纸应声下移,露出女子明净的眼眸,许是尚未从思考中抽离,这双眼蒙着一层疏冷的静谧。

温倾绝眸光微颤,呼吸滞缓。

紧接着,宣纸完全垂下,女子清丽动人的鹅蛋面整张现出。

温倾绝肩膀松懈,唇边似笑非笑扬起。

时过境迁,他竟有日也会将她人错认叶子,哪怕一瞬。

不过。

好在如今也有一线可能,叶子能回来。

“秋尔姑娘,叶子已服用你的药汤,如今睡下了,咱们这就去吧?”

千秋尔这两日无时无刻不在改良缝魂术,这般紧迫不仅是忧心叶子,还因忌惮那千百度——

不知何时突然飘花,她们就得立刻出发。

“好。”千秋尔跳起身,又抓了串葡萄衔于唇畔,径直跳入长廊,捏着手中纸张,边看边朝前走。

段凌霄摁了摁眉心。

怎么可以...毫不讲礼仪。

温倾绝知他所想,失笑:“我家叶子从前钻研药术时,也是这副样子呢。”

浮沉的日光如鳞,映上他俊秀的侧脸,睫毛染照淡金碎光,口吻中一派弥足珍惜的温柔与酸涩:“段小少侠,要珍视如今的日子啊。”

“似这般的寻常,某日...或也抵不过无常。”

他语气着实怅惘,在这午后,莫名掀起股晃神的晕眩,仿佛未来的自己穿越漫漫时光,送来这句沉痛提醒。

段凌霄睫毛一颤,两臂密密簇起细小疙瘩,他抬眸,立刻望向前方长廊。

女子背影窈窕,潇洒,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随步微晃,鹅黄长裙漾开水纹,点闪着细细碎金。

她俏丽地一步步前行,走入逐渐幽暗的廊深处。

段凌霄莫名心口揪住,唇瓣微启——

“还不跟上来吗?”女子回身,两条长辫荡出柔美弯弧,侧脸在暖光中,清晰洁白。

是在此刻的。

她是身在此刻的。

待段凌霄反应过来时,他已急切地跃入长廊。

“盟主我,”段凌霄回身,朝身后的男人端正行一礼,“失礼。”

温倾绝微笑,跟着纵性跳去,笑声两分爽朗:“哈哈,失礼好过失去。”

三人穿过长廊,走过花园碧湖,来至叶颂今门前。

屋内外已按她的吩咐,布设最严密无风的绝对结界。

千秋尔手心按上门板,指尖微蜷,眼底暗涌几息,抬眸时澄亮一片。

“盟主大人,我说啦,只是试验,莫太期待。”

温倾绝眼尾笑意微敛,正色回望她:“好。”

但那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如何不期待。

每一次,都无法不期待。

“嗯!”千秋尔颔首一笑,推门而入。

如果做一件事,可以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发心或更多。那么,我这些不快乐,都是因为我不知觉间,只活在第二、甚至第三发心了。

从小我就笨拙于应对各种规则,写文这件事,与我而言,更像一幅具体的画面:我在森林中,用我愚笨的爪子拨弄地面,留下各种痕迹。

也许会有其他小动物对这些痕迹感兴趣,她们就凑近我身边,或经过,或与我聊两句,也或许,远远望一眼就离去。

而我。

我必须回到这个画面。

必须回到第一发心。

回到我的森林。

只有这样,我才能再次嗅闻到那种轻盈的空气。

而在这过程中,我只需承认一件事,现在的我,的确有太多需要学习。

好啦。

我决定在这森林中,静心而满足地前行。

希望我好好写,如果哪天你来,就像爱丽丝仙境般的坠落,来到我的森林。

(虽然我的笔力目前还造不出仙境啦,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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