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求药(修)

天际夕阳噙血,段家高大的府门前,两串白灯笼随风扬起,发出簌簌凄鸣声。

灵堂内,正方白布横拉,大大的“奠”字下,漆木案台上白烛冷焰,牌位冰冷肃穆。

【显考段公讳怀远府君之灵位】

千秋尔一脚才踏入,正碰见段凌霄从里出来,两人险些撞上。

“蠢妖,走远点!”

少年身着白麻丧服,额缚两指宽白布,眸泛泪光,眼尾殷红。

“好的。”千秋尔颔首,倒退出去,“恩公,我都听你的。”

闻听此话,他眉眼浮过一丝愧色,又被沉痛阴霾遮住。

“出去罢。”

千秋尔跳上槐树,盘尾趴伏,不时朝他递去一眼。

流年不利啊...

谁能料到,她欢喜喜来报恩,却遇段家一夜灭门呢。

这时风起,繁盛的老槐树枝叶瑟缩响动,空中涤荡甜丝丝的蜜味。

千秋尔动动鼻尖,却嗅到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她起身两手攀上斜前方枝条,仰颈远望,身线拉出狸奴侦察四周的轻盈与专注。

鼻翼急促扇动。

随风而来,那气息愈发清晰...

若有似无,幽香冶丽。

倏地,那乌润眸子一凛,成了凶戾竖瞳。

-

灵堂内,段凌霄跪地,眉眼笼盖湿朦泪雾,紧咬着嘴角,泪水滚落。

“义父...”

他哽咽。

几个时辰前,他满心依恋赶回段府,却在入府那刻,顿觉诡异。

家丁皆不见,长廊空,厅堂静,四周悄无声息。

段凌霄警觉起来,拔剑出鞘。

行至长廊拐角,瞧见墙上溅落的大片暗红血渍,顿时瞳仁紧缩。

“表妹!”

段凌霄冲进昔日万不敢踏入的闺阁,屋内烟色纱幔轻飘,长案横着张古琴,妆奁衾枕,侈丽安好。

但无人。

他有一瞬头晕脚软,心似被什么掐紧,窒密压迫,濒死跳动。

窗外光点印在他惨僵的面庞上。

段凌霄转身。

霍然狂奔。

穿拱门,飞檐角,脚踏连绵树涛,径朝花园方向。

这一路,地面偶有血泊,却仍不见一个人,甚至,一具尸体都没。

不多时,他停至一汪碧湖前。

立身河岸不起眼的石柱前,长指悬空,左三右四画了七道法光符纹。

眼前场景即刻起了变化。

白雾笼披,碧湖徐缓向两侧拨开,现出一条狭长水道。

正是他义父段怀远,早先安排的匿藏处。

“义父!”段凌霄奔喊。

“霄儿...”

一声孱弱呼唤。

段凌霄瞧见墙下的人,长剑刺啷落地,扑身跪倒。

“义父!发生何事?!”

段怀远年有四十,两鬓微白,是个一眼看去儒雅俊秀的人,此时,他长发蓬乱,面乌唇黑,嘴边血痕粘稠。

“霄儿...我,咳咳,我只吊着这口气等你,”

他那青筋隐跳的脖颈,宛如漏风纸窗,尽发出些虚弱颤晃的音。

“听我、听我说。”

“是...!”段凌霄双眼发红,强忍泣音。

灵堂内一阵暖浊风过,烛火微晃,明暗闪烁了下。段凌霄抬眸,这才注意到,天色已黑。

他抹了抹泪,拿起椅上的玄色外衣,木着脸走出灵堂。

跨过门槛时,略抬眼扫了下对面槐树。

千秋尔已不在。

-

夜静更阑,后院房屋紧闭,血泊残存,风过,一片哗啦树声响。

毫无生气,空荡瘆人。

千秋尔轻悄跳下房檐,裙摆漾开鹅黄涟漪。

她站定,紧盯面前房门。

那股幽香愈发浓厚,混杂浓腥血气。

千秋尔扯下右四左五,共九枚金铃,高高抛向空中。

铃铛有她特意控制,并没发出声响,悬空而立。

千秋尔左手摊开脸前,右手并两指。

只见那素白掌心上,浮光游动,展出九条直线与十道横线,交叉组成朦胧的棋盘格局。

右手两指捏出金色棋子虚影,随千秋尔指尖朝向,棋子颗颗落盘。

空中小金铃铛,也随之移位,被暗云遮蔽。

金铃九鼎阵。

完成这一切,千秋尔理理衣袖,蹦跳朝着那扇门去。

纤细的手按上了门板。

吱呀声响,门扉轻推开。

门开那瞬,过堂风吹过耳畔,千秋尔睫毛颤了下,似有什么从眼前晃过,紧接着,便嗅闻到那股熟悉的幽香。

但。

却是从身后。

千秋尔霎时汗毛直立,袖下两手拧住腕部铃铛,翻转掌心——

“你在找我?”那人开了口。

嗓音轻柔如春风,含着浅浅笑意。

锢住她的长指,却坚硬如铁。

他左掌擒住她两腕,腾出只右手,从后探来,捏住她下颌,迫使她仰起头。

微凉的皮革触上肌肤,千秋尔垂眼扫去,这人是戴有黑手套的。

他又问了:“你怎么不答话?”

“你,是在找我吗?”

声音仍旧和和柔柔,透着股诚恳的疑惑。

但那长指却缓落一根,恍若无意搭上她脖颈。

——那纤细白皙,因被迫抬头,而倍显脆弱的,脖颈。

指腹最终按向咽喉。

千秋尔咽了咽口水,道:“我不知是不是找你。”

“嗯?”

“我在找一个慷慨仁善,从不草菅人命的大侠。”

那人闻言沉思,食指无意识敲打她下颌。

片刻后,轻轻笑起:“大侠不敢当,但我还算仁善。”

言罢,松开了她。

他步子轻缓,走进屋内。

幽蓝夜色下,白纱幕篱轻飘,一身雪色长衫,皎皎如月。

右肩至后背,血痕浸透衣衫。

是他。

水桥上摇铃召人的那只鬼。

他走到桌边坐下,施施然褪下右肩衣裳,毫不避讳地露出狰狞伤口,血肉外翻,黑气丝丝冒出。

像是什么爪痕。

“小猫,”他望了眼伤口,就这样**肩头,侧脸抬眸,瞧着她,“你是炼药的,可否匀我一二良药。”

“这红狐爪子,着实厉害了些,我。”

“很疼。”

废话,红狐专克鬼身,不疼才怪。

“哦,哦,好啊。”千秋尔老神在在点头,食指朝外勾圈,脚尖掉转,“我回屋讨去啊。”

这才转身,那人又瞬移至门口。

掀起股阴风吹过千秋尔耳边。

望向面前白衣鬼魅的人,千秋尔再次喉咙发紧,咽了咽口水。

面上却是摆手笑呵呵:“莫要挡路啊,我得给你拿药去——”

“这是小猫你的吗?”他抬手,漆黑手套包裹的长指间,夹着以灵力串起的九只铃铛。

千秋尔登时脚底发寒。

偏他还是如沐春风笑问的。

“嗬!”千秋尔拍手,小碎步原地跺脚,“太好啦太好啦,我左右找不见它们,原来在这啊,多谢你好心还我——”

她伸手去拿。

他却扬起手臂,抬得高高的,风吹过,铃音叮叮。

“小猫,劳烦你了,”他微俯身,那面薄纱轻掠过她鼻尖,“请现在,就,拿出药罢。”

他一字一顿道。

-

段凌霄收回望向槐树的目光,踮脚一跃,飞上屋顶。

他挥动义父生前旧衣,喉结滚了又滚,伴随腮边一颗泪滑落,哭音挤出喉咙:

“归兮——归兮——”

招魂,三唤其名。

夜风吹起,少年额间白布飞扬,俊逸的脸微抬,凄美而哀痛。

“霄儿,前日深夜,府中突潜一批蒙面刺客,侍卫拼死护送,我才有一线机会逃入密道,待你回来。”

“...那表妹呢?”段凌霄问。

段怀远紧攥他的手,直直盯去,一字一顿:“仙儿,失踪了。”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段临仙,人如其名,如仙临世,乃丹枫绝世一美。

若被歹人掳去,遭遇何事,几可想象。

“你与仙儿还有两月便要成亲,可如今,啊...”

“义父放心,我定会寻回表妹!”

段怀远面色复杂,望他一眼,垂眸。

段凌霄心下了然,语气铿锵:“寻回表妹,并与她完婚,顾她一生!”

段怀远眸光亮起,因激动咳出血:“谢谢霄儿...咳、咳!”

“义父折煞我!若无义父,便无今日的霄儿!”

他自幼父母双亡,流浪街头,是义父好心收养,又尽心栽培了他。

段怀远瞳仁涣散:“仙儿不擅修习,寿命只比凡人略长些,待她故去,你再...”

续门好婚事。

段凌霄正欲拒绝,眼前人话音一轻,颤颤喘了口气,阖眼而去。

月色苍茫,夜风骤起,手中的故人长衫呼呼作响,唤回段凌霄的哀思。

他垂眼,双手紧拧长衫,泪水无声蹦落,满面濡湿。

朦胧视线中,出现一方姜黄色绸绣小雏菊手帕。

段凌霄晃神望去。

女子系着黄底白花的头巾,两条乌黑长辫垂落,蹲在他身侧,咬着食指尖,小心递来手帕。

“恩公,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她清亮澄澈的眸子,笔直瞧他。

段凌霄立刻偏过脸,背对她,揩拭泪水。

片刻后,才淡声回:

“多谢。”

“你同我寻表妹便可。”

“...哦,好。”千秋尔收回手帕,掏出卷轴,“那恩公,我们结契吧。”

段凌霄此前听她提过结契,当下接了卷轴,顿了顿,轻唤:“千秋尔。”

“嗯?”

“...方才我无故吼你,对不住。”

“吼我?”千秋尔挠挠鬓角,“几时的事?”

段凌霄红着眼眶瞧她,见她双眼澄澈的困惑,便摇摇头,展开卷轴。

卷轴上仍是那行简短秀丽的小楷,段凌霄目光触及祖父姓名,顿时又涌出豆大泪珠。

他忙转过头,深吸气。

幼年没了血亲,但上天垂怜,让他得遇义父,可如今,又统统失去。

千秋尔看少年压抑颤抖的肩,听他克制散出的痛吸声,不禁加大力气啃咬指尖,双眉颦蹙。

他也不过...才弱冠之年啊。

是有点惨哈。

“我说个简单的愿想,你是否能早些回家?”忽然,他问。

什么!

别不是要赶她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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