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渡伸手将油盏勾过来,弹灭灯芯,屋子一下陷入沉寂与黑暗,何渡沉浸在短暂的静谧中,心中竟缓缓长出一丝欢愉,他在这片兴又衰、衰再起的土地上来回辗转了三百年,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困惑——他居然没有直接拒绝那个变态妖物?
门开了,林子卿轻抬着步子走进来,“怎么熄灯了?”
何渡吓得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回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休息,我这就出去。”
林子卿将门合上,插好门闩,“一起睡吧,我就整理出这一间屋子来,别的屋子没法睡人。”
“不用,我不挑,哪儿都能睡。”何渡刚要起身,却被林子卿按住,林子卿这一掌压在他的肩上,他甚至都回不上劲,莫名其妙间,只剩异常沉重的眼皮来回打架,叫嚣着想要入眠。
林子卿低声道:“道长这么困,还是早点歇息吧。”
何渡努力调整呼吸,强撑着不闭眼,但终究还是抗不下这困意,倒在床上。
妖术,这到底是什么妖术?何渡在心底疑问道。
三百年没睡过好觉的何大笑做了个梦,他跪在阴暗的角落里,锁不住的眼泪让他感到既痛苦又羞耻,一些细碎的判词扎在他的耳膜上;天旋地转,他又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宫殿里,拖着残缺的身体不停向前爬行,血水不断从他的眼睛里溢出,将他的视线全部染红。
“你本罪孽深重,如今为满一己私欲擅闯冥界,打伤判官,烧毁籍册,乱天下灵气,该当何罪?”何渡费力撑起身体看向高高挂在头顶的那束明光,正散发着灼灼烈火,烈火卷成一团扑来,将他吞噬。
“如今天地秩序大乱,皆由你一手造成。不过,你若是愿意交出那东西……”光亮从点变成圈,随后覆盖了整个天际,眼前再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湿哒哒的头发接着血水不停垂点,在他耳边滴答作响。
何渡惊醒,揉揉眼睛瞥向窗户,总觉得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奇怪?自己居然安安稳稳睡了一夜?那个林子卿呢?他朝外探头,套上他那经年的麻布敞袍,将两只各自补洞的破鞋踩进,提起剑向外走去。
林子卿正站在石阶上,一旁站着微微弯腰的祁观从,祁观从看见何渡,稍稍站直身子,低声道:“这件事以后再说。”
林子卿点道:“好,也不知道你那病怏怏的弟弟能撑到几时。”
祁观从咬咬牙,不再说话。
何渡拽了拽不知跑到哪里的里衬,悠悠地从两人旁边走过,打算悄咪咪溜走,可天不随人意,祁观喊住何渡,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挂在脸上,说道:“这走廊真变成废墟了!?”
“啊?”何渡抓着钱袋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向后连退数十步,“祁公子,有言在先,炸坏的走廊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祁观从力不从心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按照规矩,我还是应当付你钱。”
何渡想了想,指着林子卿说道:“你给他钱吧,别给我钱了,我走了。”说罢,何渡背好剑,朝大门走去。
跨出大宅,何渡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可转念想到昨晚那个梦,又浑身难受。他突然想起自己胸口莫名其妙多出的那个黑色印记,万分不解,昨夜他昏死之际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长怎么走得这么急。”
听到这声音,何渡心道不好,他停在原地愣愣地转过头,面色有些僵硬,“……急着吃早饭。”
林子卿那一身墨蓝丝缎散出银银光亮,将他和周遭的人事景物都划开了界限,显得格外突出,他手上提着一包米糕,走到何渡身旁,将米糕递给何渡,“早饭。”
何渡愣了愣,将目光锁在林子卿的指节上,他接过绳头拆开纸包咬上米糕,看似真挚地感谢道:“谢谢,我最喜欢吃米糕了,你吃了吗?”
林子卿点点头,“吃过了,附近还有一家很好喝的豆腐脑,道长想喝吗?”
“好。”何渡迈开步子,“我请你喝吧。”
林子卿跟在何渡身旁,道:“共事一宿,不知道长何名何姓。”
何渡咬着米糕,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道:“何渡。”
两人已经走到了卖豆腐脑的铺子前,何渡点了四碗豆腐脑,就着手里的米糕喝了两大碗。林子卿支着脸静静地看了何渡一会,见对方终于将豆腐脑全部喝完,问道:“好喝吗?”
何渡点点头,倒也不是因为好喝,就是觉得这林姓道友总是盯着他看,像个变态,单纯不想和他说话。
“听祁公子说,何道长是通天道士?”
何渡严谨答道:“也不算吧,就是会用点符纸罢了。”
“只有通天道士才会用符纸,寻常道士无法驾驭符纸的力量。道长若是去了十三聚,定会被供为座上宾。”
“为什么?”何渡问道。
“十三聚最喜欢你们这种通天道士,招来灭鬼。”
听到这,何渡突然来了兴趣,“入了十三聚,包吃包住吗?”
林子卿顿了顿,耐心地答道:“自然,若是入了眉峰十三聚,可就要给他们卖命了。”
何渡继续问道:“你昨夜说的那番话……那恶鬼真的这么厉害?连十三聚都心惊胆战?”
林子卿想了想,细声道:“那恶鬼,就算是去地府要人,阎王也得陪着笑脸把人送到他面前。”
何渡:“那没有人能杀了他吗?”
“有啊。”林子卿淡淡说道:“据说他有个心结,只有一把剑能让他灰飞烟灭。”
何渡不自觉地靠近林子卿,小声问道:“什么剑?”
“一把上古神武,据说已经失传了,原本是三津仙人的神武,可是自从三津仙人失踪后,就没人再看见过那把神武。”说完,林子卿补充道:“必须是月半之时那恶鬼显出真身,用那把神武将他劈成两半才能奏效。”
何渡若有所思,“这条件也太多了,有没有什么简单一点的方法。”
“其实我刚刚那番话是胡编乱诹的,关于这恶鬼,我并不了解。”林子卿笑道。
何渡本想再问个别的问题,却转念心道不妙,原本好好的天一下子黑下来,飘出些许雨丝,贴上何渡的发丝。
“天色不好,你快些回去吧,我要走了。”何渡收了东西,打发道。
林子卿点点头,将几块碎银摊在桌上,“以现在的天色看,会有大雨,道长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
林子卿方想收手,却被何渡摁住手腕,定在桌板上。何渡将桌面上那几颗碎银块推到他的手心,自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零零散散地摊在桌上,不满道:“几碗豆腐脑,你放什么银子?况且我不是说过,由我来请吗?”
林子卿触到何渡的手,微不可察地多出一点笑意,点头道:“何道长所言极是,我在山中修炼多年,已经不谙尘间烟火。”
何渡摆摆手,起身道:“我走了,你早些回去。”
细雨牛毛,飞擦人面,何渡举起袖子挡住额头,一股脑地往前走,希望能找见一两个已经开业的酒家避避雨,他朝四周看去,发现原本满满当当的集市只剩下满地的烂菜叶,奇怪?下个雨而已,怎么全都躲起来了?
他一个不留神,撞到一旁的石柱,抬头看去,街上一个人也没了,他再次掐指算起来……怎么算不出?
何渡不敢多加逗留,一面怀着甩掉林子卿的喜悦,一面是对这诡异天气的不理解,他窜身走进小巷,却被街头的哭声扯住脚步。这个奇怪的天气,这个哭声,怎么看都不像正常的故事情节,哪怕再怎么算不出来,何渡也知道是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何渡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那几声哭,从巷子里跑出来,在街头寻找那哭声的来源,四下张望,他看到某个小破推车里正坐着一个小孩,便快步来到推车旁抱出小孩,抬袖为其遮雨道:“你家人呢?你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街头?”
小孩除了哭,什么也不说,雨势越来越大,何渡只好先脱下外袍裹住小孩找避雨的地方。
身后传来一阵阵马蹄声,何渡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厉鬼借道。
原本这人鬼两界是分的干干净净的,凡人或许可以见到飞升的神仙,却见不着那些个地下的阴魂厉鬼,可据说就在千八百年前,某位发了疯的仙人跑到冥府大闹了一场,烧了花名册,砸烂了地府,把阴间的秩序弄得一团糟。人鬼两界的界限自此模糊起来,由于花名册到现在都没修复好,很多阴魂厉鬼都没法重新投胎转世,因此这些留在人间的鬼便自发组织修炼,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何渡被雨水糊了满脸,不停吐着雨水,“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挡在他面前,他眯眼看去,正好对上厉鬼考究的目光,那厉鬼斜眼看着何渡,亮出手里紧握的狼牙棒,哼哼哧哧道:“哪里来的道士?”
何渡身后传来小孩的哭声,转头看去,一众大大小小的厉鬼身后各曳铁笼,每个里面都装着年岁相当的孩童,有的呼呼睡去,有的呜呜不止,还有的已经吓得呆滞。
他怀中的小孩被面前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哭爹喊娘,只可惜爹娘不应。何渡抱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背后的剑。
厉鬼扑面袭来,他侧身躲过,抽出剑抵回了那额外的一击,身后的众多鬼喽啰放下链条,纷纷上前将何渡围住,何渡抱着小孩,不方便拿兜里的符纸,只能暂且先用一只手挥剑应付。
寡不敌众,何渡很快就落了下风,若是平常,两张符纸一贴就能求得清净,可这城中都是活生生的人,炸也炸不得。自己要让这些鬼怪捅几刀也不碍事,现在手里又多出一个小孩,处处都得防。
他苦恼地用肩膀挡了一刀,血水即刻同雨水混在一起,变似点染出的水红,何渡歪倒在地,又开始佯装昏死。怀里的小孩仍在哭泣,一旁的小鬼将小孩从何渡怀里拖出来丢进牢笼,用脚踢了踢何渡,喃喃道:“好像没死,这家伙能吃吗。”
厉鬼们吩咐道:“先把他捉回去好了。”
小鬼拖着何渡,将他拖到铁笼上。
何渡装了好一会,这会才微微睁眼,抬手将小鬼的脑袋削了下来,小鬼大惊,趴在地上不停摸索着自己的脑袋,大叫道:“他还没死!杀了他!杀了他!”
何渡起身,一脚将铁笼踹到不远处的棚子下,孩子们挤在一起,呜呜哇哇地哭着。旁边的厉鬼见势想要冲上前将笼子夺回,怎料何渡抽出符纸,撕成半张,捏诀丢出,喊了声“破”。一道明光扫过,将众鬼炸成一堆碎片,只剩半缕幽魂在空中慢慢化开。
厉鬼见势,提着棒槌大开脚步,快速朝何渡砸去,何渡侧身躲开,在兜里来回摸索符纸。身后飞来利剑,两番旋转剑柄,直直地从他胸口穿过,正巧扎在刚上诅咒结印的地方,那里意料之中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感觉真是要命!
厉鬼正在回来的这一锤歪在何渡的肩膀上,何渡反手扯出那把扎在胸口的剑,转手挡住对方打来的招式,借力将对方错开,却还是被狼牙棒上的尖刺划伤了手臂。真是奇怪,自从胸口出现那淡黑色的印记后,他的疼痛感官似乎被放大了一万倍,这么点小伤居然会如此疼痛。
何渡甩回剑,将方才暗算他的厉鬼扎在石墙上,又翻切下了身后小鬼的肩膀,他拖着已经不能动的一只胳膊缓缓后退,将喉中血水咽下,腥味直冲天灵盖。厉鬼接来一击,又同何渡的剑撞上,被弹开数米,一旁的小鬼从地上爬起,摸出短剑恶狠狠地刺向何渡后肩,何渡没来得及躲,眼前一黑,啪地倒了下去。
厉鬼上前踢了踢满身是血的何渡,骂道:“这回总该死了吧。”
何渡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复活,本来一点也不担心,可这一次他却深深感到力不从心——快些醒来快些醒来!再这么睡下去这些厉鬼就收工了!
“你去把笼子给拖过来。”厉鬼吩咐道。
小鬼得令,来到笼子边,将扣住笼子的锁链缠在自己的身上,往前方拖拽,一大口血溅在小鬼的脸上,它惊恐地抹去额前的血水,疑惑地抬头,只见那方才已经断气了的道士,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身后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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