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成人(三)

一重。

云柏轩。

一个檀色身影借着夜色闪进屋内,正巧窗外鸣起焰火,照亮他平静面容。

今日是大祭第一日,他出槐园时三重天已经空寂无比,相比之下,一重却热闹了许多。

他来天上这大半生,平日都想破脑袋扎进人堆中,送着礼,陪着笑,似乎身边没了人就要没了命一样。

他从袖中拿出檀松香,双指一捻点起火苗。天上没有火折子,用术法这样做倒有些不习惯。

在来这满重光耀之前,他曾一直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满世皆须弥,身不及芥子。孤身如浩渺烟波中一只孤寂扁舟,漂着漂着,不知怎么就漂到了天上。

天上如江海,他不及浮萍。

檀松香安神、静心,多为人间祭奠所用。他扬起下摆,没有蒲团,便直接跪在冷冰地上,朝着香炉磕了个头。

“钟礼,来看您了。”

开口之前他想了一下,既非亲属裙带,也非亲朋好友,更不是先生弟子,他要怎样称呼自己,想了许久,只一笑作罢。

他们本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细弱烟雾升起,钟礼想起,这间屋子原是宽阔无比,偌大屋中只住着一个柔弱倩影,却是高不可攀的神明。

遇上她,乃是毕生之幸。

初来天上,过了杂乱衍界便是一重天。衍界鱼龙混杂,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灵兽怪仙都有,长得奇形怪状不说,性格也一个比一个的古怪。

彼时他身着僧服,头戴宽大斗笠。他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鬼?只觉四周都颇为奇怪。

明明记得自己已是西去了,听闻地府是阴森可怖的,会有带着黑白高帽的无常鬼领路,去阎王爷那里依据自己生平领罪,善者轮回,恶者入刑。

总归不是现下这样。

他来到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四面八方很多人看着他,有不解的,有厌恶的。

他是谁?

在一系列疑问得到答案前,先得到的便是一顿毒打。

借着漫天阵阵焰火橙光,钟礼捏住自己领口狠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显现,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啧。”一口气叹出。“好痛。”

从抽屉抓了包药粉,胡乱按在伤口处,他仰头躺在床上,敞开的衣袍下各处可见伤痕。他侧过头来,枕在臂上,望着屋内各式木雕物件,距离他上次来,又少了不少。

神不会死,只会陨灭,消散于天地间,尸骨无存。神们生前的居所多为神力所就,不论多么金碧辉煌,到最后终会因为神的陨灭而渐渐消亡。

譬如,云柏轩。

斗笠被狠地掀开,一旁鼠耳的神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看,这个东西连头发都没有!”

钟礼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头,果真光溜溜的,可是他是谁?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我……我?”

一句话没问完,猛地长棍一击砸在他的背上。

浑身筋骨俱裂,痛的没法直起身,他缩着身子,爬着转回头,惊恐看向四周:“你们是……是什么……妖……妖怪!?”

“妖?”鼠耳大笑,“听到没,这小子还敢说妖。”

鼠耳随后抬脚狠踩在他的头上,那股力道不似常人,他一口鲜血喷出,喉间异常腥甜,浑身动弹不得。

“我看啊,这小秃子就是个妖,你们说是不是啊?”

鼠耳再次用力踩上一脚,身旁各式声音附和着:“对!对!”

“那我们,除妖魔,卫天道,对不对呀?”

脚下那具身子已动弹不得,血染僧袍,隐约见其瘦弱骨架,像是被裹起来的一巨尸身。

附和声不断传来,鼠耳脚下泥沙进了他的眼,叫他看不清四周。

以及后来身上一下又一下的痛楚,他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

四下迷离,宛若地狱,耳畔皆是嘁嘁邪笑声。他想,他上辈子大概是做了太多的坏事,可做了什么,他也想不起了。

*

“呕——”

又是一大口血吐出,顺着颈间流淌下去,粘的他好难受。

浑身俱裂,仅是要抬起手来,都准心刺骨的痛。

阵阵幽香萦绕,他费力睁开眼,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便是正对着床的雕花木纹,离床约莫百尺之高,看着极远,丝丝纹样却异常清晰。

“嘘。”

旁边传来一声,他艰难转头去看,远处有个模糊身影,一身檀色长袍,流光白缎披帛挂身,笔直坐在一松香木桌旁,仔细摆弄手中玩意儿。

“喏,给你吧。”

她抬手一丢,那小玩意儿轻轻撞在了他的心口,他艰难动了动手指,却又抬不起来,只能任由它放着。

“不急,等你能起来在说吧。”

她的声音好似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幽远,冰冷淡漠。

可听着,确是有几分温暖。

头顶上方的木雕纹路已经不见,变成了普通的藻井。

又不普通。即便没法起身看,钟礼也意识得到,幽香四溢,却又丝毫不腻人,应是不同珍贵木材香气,想来也是要不少银两。

“你应是个商人之子。”

她能听到人心中所想?

“我见你身上坠着个玉牌,上面刻着你的名字,‘钟礼’。”

她应是能听到。

钟礼尽量放空脑子,什么也不去想,默默记着自己的名字。

“钟情的钟,礼节的礼。”

听到那“钟情”二字时,他心中一顿,随后暗自唾骂了自己几句,接着放空。

“你是人间来的对吧,我见你们画本里时常有这个词。”她说着,敛了披帛起身。“人间画本有趣的紧,书生能和狐妖相恋,那些个妖都挺有趣的。”

“有的痴情,有的多情。”她说着,渐渐走近。

“你说妖怪该是什么样子?”

猝不及防的,一把椅子飞来床边,她悠然坐下。

“你见过吗?”一双如水双眸看着他。

那双眼睛好似片海,透着最明亮的光,却也含着摸不透的深沉,最终呈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静。

还有那动人水蓝色。

“你不怕我?”她眨巴着异色双眸,静静凝视着他。“我和你们长的不一样,像不像你们民间画本里的妖怪?”

不像。

他想开口,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只好心里接上一句,道:像仙女。

也不知对面那人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忽地笑出了声。这一笑,好似那遥远的挂在天上的仙女,沾了那么一点儿烟火气。

他也说不清。

*

身上沉重,头上也沉重。九渊朦胧睁眼,眼前不是自己那简陋的小房,而是更为宽阔雅致的一间屋,门窗紧闭,窗沿雕花。

察觉到面前人醒了,花川拿开手,抻着懒腰走向窗边,一手推开窗一手揉了揉腰。

“阿渊,神不怕冷,是因为感受不到冷,无感知,便无畏。”他回身笑道:“自从我们接触过浊气后,你没察觉到变化吗?”

九渊意识到这是花川房间,急忙坐起身,却动弹不得。

他的被子怎么这样沉?

“哦对。”花川轻喝:“回来。”

被子尾角幽幽飞出一个绿色影子,委屈的盘旋去他的身边。

九渊身上被子霎时轻盈许多,赶忙掀开下地,看着一旁的水盆与毛巾不解。

“这……?”

“人间的法子。”花川推窗摘下一片松叶,拈在指尖。看着九渊侧头纳闷起来,便又多解释了两句。“槐园用不得术法,天上现下也寻不到什么药仙,我便试了下。”

“人间人们得了风寒时,便会用冷水退热。不过。”他顿了一下。“这是天水。”

“人间?”九渊心道:同为天神,他怎识得人间事。

花川一笑,碾起双指递给他片松叶,叶片尖锐狭长,像是什么暗器。

“故人所讲。”

她接过,而又垂目凝视着床边的白玉椅,如他本人一样,干净的一尘不染。

他竟是在那坐了一夜?

九渊走去水盆旁,一手一动不动的捧着那松叶,一手指尖沾在水里,背过身不去看他。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脑子乱成一团。尚有余温的被子,指尖冰凉的天水,纯白洁净的白玉椅,以及身后一身白衣的那个人。

越来越乱,越来越乱,直叫她无法思考,烫红了双颊。

一定是什么风寒还未褪。嗯,对,一定是。

“阿渊饿不饿?”好听的声音打断她乱糟糟的思绪。

“嗯?”九渊转回身,不小心撞到身后的柜子,却见他笑的更是灿烂,一双眉眼弯弯的,没有往日那般疏懒,少年朝气生机勃勃。

他走出门,九渊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槐园无人,寂静得很。湖畔拂柳,偶尔一两只金鲤跃出水面,而又扑通一声消失不见。

“大祭应是找不到什么吃的,阿渊想过吗?”

找了片柔软草上,他席地而坐,青藤不知从哪里呼哧呼哧的搬出一个小案,生气似的摔到他面前。

花川也不去看它,示意九渊坐。

“我没……”大祭一开,仙子们确实也都各回各家,应是寻不到什么好吃糕点了。虽说饿几天又不会有什么严重影响,可也是会真切的饿啊,她怎么才想到!

他看破似的,有些骄傲地正了正身,打了个响指,青藤便意会了,还没从刚刚发脾气中缓回神,便又接着干起了苦力活。

看着一个又一个小碟呈上,九渊可是真真的纳闷起来:“你是哪……”

“它偷的呀。”花川随手塞进嘴里一块百果糕,指着青藤。

“偷?”

九渊看向青藤,青藤这下又发了脾气,来回飞去花川左右肩头狠拍着,若它是个人,怕是此刻正红着脸疯狂锤这面前信口胡沁的家伙。

“好好好,拿,拿还不行吗。”花川躲了几下,妥协一般,又小声嘟囔起来。“去人家大祭拿的。”

九渊看着这飞来飞去的青影,颇觉奇妙。天上兵器千奇百怪,不论是什么都不足为奇,但她也是头一次见用草木之物当武器的人,莫名心忧,这么一节小藤,岂不是一砍就断了?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

花川此话一出,二人都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无名山归来时候,“我们都是藉藉无名之辈”这句话九渊实在不喜欢。

“那你怎么不给它取个名字,若有一天它化形了,连个名字都没有,该有多失落。”

“它?”花川托起下巴,驻在案上。他勾了勾手指,青藤便气呼呼的再次绕来他身边,“这个笨蛋再过上千万年也化不了形,就算化形了,也一定是个丑八怪。”

青藤更生气了,不过这次倒是学聪明了,灰溜溜的飞到九渊手边,委屈的扯着她的袖子。

看着它这扮柔弱的模样,花川倒觉得有些好笑。

槐园静谧,微风渐暖,水木碧染,万物复苏。

料是春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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