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成神(二十九)

接下来的数日都少见太子殿下身影,他每日在营帐中对着无主之地至南胡一带地图不断勾画,常常咬着笔杆思考入神。

先前命顾言跟着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怕他伤人,这一跟,还真跟出了收获。

那疯子虽是拿着刀疯疯癫癫,却从未做出任何伤人之事,日日夜夜不断重复着那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也日日夜夜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天。

为此,北侯川刻意找了两天跟着他,发觉他每日皆是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停在渡口,望着湖水发呆。

渡口是灵泽与北方塔尔通商水路,塔尔小国向来安静本分,此番与赤乌的梁子,应是与他们无关。

出于谨慎,北侯川还是派人去调查了一番,查了许久,最后拼凑出了一个不怎么完整的故事。

那疯子名桑吉,是当地一大户人家中的马夫,年轻力壮,为人开朗幽默,十分会讨人欢欣。后来,家中小姐被指婚,对方是当地很有名的富商之子,家境优渥,为人浪荡,小姐痛恨这门婚事,又苦于家中逼迫不堪,哭着求桑吉带着她跑。

桑吉本就对小姐有不敢言说的爱慕之心,更是架不住小姐这般梨花带雨的求他,在夜里,桑吉带着小姐一路南渡,跑去灵泽。

他与那小姐私奔出逃,一路苦难甚多,却也是有吃有喝的先给小姐用,自己夜里饥肠辘辘之时拽些路边野草充饥。

按照周游所言,那小姐便是出现的第一位水疫患者,而桑吉也应是小姐死后打击太大,成日疯癫。

北侯川自己盯着面前所绘地图,既是如此,这第一位水疫受害者,并非是因为无主之地翠河投毒影响,反而问题出在南胡里面。想着,他在笔尖在渡口游移了一会,未等落笔,帐外便传来声音。

人未到,声先置,急切地“诶呦呦”了好几声,随后笨手笨脚的冲进营帐内。

还是照旧那般,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废话,一通嘘寒问暖下来,自己说着说着竟掉了些许眼泪来,拿着袖子不断拭泪。

北侯川笑的温和,急忙扶他上座,柔声安慰道:“多谢徐令关心,如今我已无碍。”心中却是彻骨的冷冰。

问题出在南胡镇内,就连他短短这些日子都能查出些许眉目,他徐令难辞其咎。

徐令越说着,越泪眼婆娑。

“都怪罪臣招待不周,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责罚。”说着,起身扬袍便跪,大有“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之势。

北侯川叹了口气,给他扶起。“这又何必,无主之地之事向来不归属任何一国,与您无关。”

“唉,罪臣成日因水疫之事奔波忙碌,一刻也不得闲,听闻殿下您出了事,这也是火燎屁股一样赶忙赶过来,丝毫不敢怠慢。”徐令掩面叹息。“碰巧今儿是马头节,这是当地的规矩,马头节不得有马行路,罪臣只好费着脚力一步步跑来,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适逢将士端茶进来,北侯川给徐令斟满了杯,装作满不经意问道:“怎么,郑副令不分担一二?”

徐令又是叹了口气:“别提了,如今多事之秋,郑副令也偏偏这个时候告假,称家中妻子生病,火急火燎地收拾东西,打算晚上就走。”

听了这话,北侯川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手指却紧了紧杯口。

今夜无星,唯有月圆。

南胡街道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青砖路上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不断回响。

郑副令拖着跛脚急切地跑着,跑着跑着似乎也觉得今夜气氛不对,时不时还回头向后望,在再一转回头时,清冷的剑光对着他。

北侯川一手执剑拦路在前,声音鬼魅而低沉:“这么晚了,郑副令这是要去哪?”

他猛地回头,夜风穿堂,惊起一身冷汗,连带着说话都不怎么利索。

“殿……殿殿殿下,我向徐令告……告了假的,回家探亲。”

北侯川一偏头,眯眼笑道:“郑副令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跑得倒是匆忙。”

他也知如此古怪,可偏今日是马头节,妻儿病重一事耽误不得。

跑出南胡,再付上个几倍的价钱,应是有马夫愿意跑一趟的吧。

可就连他也没想到,这南胡,竟还是出不得了。

“殿下,这……这是何意?”

森冷剑刃逼上他的喉头,他望着北侯川的目光堂皇而惊措,然惊措过后,他语气卑微下来,万分哀切。

“殿……殿下,臣以一家老小项上人头起誓,此番……真……真是回家探亲,若殿下不信,大可派几个将士跟着我来……”

夜风寒凉,北侯川立在风中,看着面前郑副令满面的愁容,被吹起的两鬓白发,心生一股怜悯来。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切切实实动摇了。

可听他说派将士跟来这句,他再次握紧了剑。

据顾言所查,约莫在他失踪之时,南胡流进来了几箱干草,顾言当时心疑,顺口问了两句,听他们说是为了编草衣、固房梁,便半信半疑的放人进去了。

之后遇上了周游,顾言提及此事,周游笑道:“南边阴雨滋养的大将,就是不懂我们北境蚂蚱的苦,夏日炎,流火似的,有点火星就着,下雨也一打就透,谁要那么多干草啊。”

一语罢,二人面色皆是很难看,再急忙出去寻时,那成车的干草和几名商贩如水入海般,皆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北侯川归来之日,南胡一小楼无故起了大火,那堆干草这才显露了踪迹。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意外失火,如果不是北侯川在现场闻到了一丝熟悉味道的话。

硝烟。火石。

干草只是饵,不知有多少的火石与青衣溜进了南胡,又埋伏在了何处。

敌在暗,我在明。

周游带着一小队将士团团围上,北侯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密林。

冷风穿林而过,黑黝黝的密林狂傲地叫嚣着,夜间行走,不可能不持火把穿林,可若是如此,那便是最好埋伏的地方。

火把,火石。

望着面前郑副令言辞恳切,双目含泪,他实在无法把他与那恶徒联系至一起,甚是希望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弄错了。

但,更不能让将士犯险。

他放下剑,对一旁周游道:“押回去,明日再说。”

待到明日,查清密林中是否有火石,且马头节过,车马快,再叫将士们随他一起回家探亲也不是不行。

这已然是万全之策了。

周游领了令,将士们上前时,郑副令却突然来了劲般:“殿下!灵泽大地,何时有归家探亲也成罪业的道理了!”

一字一句,怒目圆睁,竟也不结巴了,说得慷慨激昂:“臣!兢兢业业,守南胡这么些年,今日……却要因归家探亲而下南胡牢狱?这!是天大的笑话!”

周游打断:“大胆郑副令!南胡如今出了敌贼,出了水患,你倒敢说兢兢业业。”

“够了。”北侯川皱眉,不想再说这些。“押回去。”

“殿下!”郑副令忽地一扬下摆跪在地上,“若是殿下觉得罪臣治理无方,办事不力,看在罪臣守南胡十余年份上,苦劳相抵了罢,求殿下,今夜放我走吧,臣清贫一生,妻儿跟臣也没享到福分,如今臣妻病重,臣归家心切。殿下,妻儿无罪啊……”

接着,便是连连叩首哀求。

北侯川压着烦乱心绪,侧过头不去看他。“周游,还等什么!”

周游和身旁将士闻声而动,上前按住郑副令,强拉起人便要带走。郑副令挣得厉害,忽而暴起,大吼着:“你算什么万民的守护神!什么福祉!”

而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跛脚,大步跑去北侯川跟前。

“殿下!”周游抽出剑追上。

电光火石间,北侯川提剑,那郑副令却是不要命一般冲上来,直冲那剑刃而来。

北侯川急忙打转了个方向,却也是脖颈撞着刃处擦过,血溅了满身。

郑副令倒下,他下意识的接住,按住他脖颈伤处,向一旁周游喊话:“快叫林医师来。”

周游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满脸不情愿,如实道:“林医师来也救不了。”

鲜血滚烫,汩汩从他指缝间溢出。

郑副令双眼含泪,哀求着:“臣……一死,求殿下,救……我妻……”

再等等,为何不能再等等,为何偏偏是今夜,是这个时候……

北侯川沉了一口气:“郑副令,你何苦……”

夜风吹来阵阵烟尘味。

似是想起妻儿,他面上竟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来,而后忽地表情惊恐,紧抓着北侯川胸前衣襟:“徐……”

越说着,口中鲜血越呛着血管,发声艰难。

两根眉毛痛苦的拧在一起:“徐……徐……”

他想起来了,那封家书是徐令给他的,妻子不识字,每每皆是找教书先生代笔,教书先生家养了满堂的丁香花,浸得纸墨都有一股子浅浅的花香。

那封信,只有一股子烟尘味。

他想起,那日地牢之下,徐令兴奋带他来见抓到的水患投毒贼,很奇怪,给人关在了个不见光的笼里,还匆匆地让他见了一面,没等问话,就悄声给他叫了出来。

还有……还有那个冲着徐令挥刀的疯男人……

北侯川急吼:“留下两个,周游,你带着全部人去渡口,快!”

得了令,周游带着将士们匆匆离去,在半路上,便望见那直窜天际的烟花。

北侯川亦远远望见了,心蓦地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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