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群人比划着拳手,明是极易仿来的动作,可在他们手中操练起来总是反反复复,才做出前面的,却又僵得一动不动,不知下步将如何铺划。
若是换作是她在墨白城内的那队神枢营,若有谁连这三两招式都如此费拙,恐早被她一令逐去看不到的地方了。
眼见他们接近收尾,她突唤了声,“小乐。”
却见一群仍零零散散地擦汗揉腕,顾自说笑。
岂有此理,白陵少主亲自“搭台”,竟无人跟着“唱戏”。
“小乐。”
她这声叫得更大了,似乎在召令某位神枢营的将士般。
果然,有人听到了,还循着声望来。
她目中拼命捕捉着那几人神中反应,试图找出蛛丝马迹来。
有人一脸疑惑地盯着她,也有人是朝她身后不住张望。
良机转瞬,她顾不得许多,又操着嗓子喊了句,“小乐。”
只见这一声后,所有人齐刷刷朝她盯了来。
百余口清农门徒正站成一片,皆用着副大疑大问的表情看向她。
邱怡顶着那双双疑目,心道,不行不行,一齐看来,我实难辨啊。万一引得小乐生了警惕,恐我再找不出她了。
她目不转睛地朝众人盯去,努力维持着面上神情,支吾开口道,“小月,晓月,晓月暂飞什么来着。”
说后,佯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朝那群人笑道,“新得了首诗,说是什么晓月暂飞,可后面的,到底是什么来着。”
惯用伎俩。
往昔,但凡和三哥有所疏漏,为了躲开祖宗祠堂的跪罚,二人都是竭尽所能、一唱一和地相互遮饰。
父亲虽将信将疑,但大多时候,只要她那更明父亲心意的二哥出马,都能将他兄妹二人的场子圆住,免去罚跪。
可以往三个人的戏台子,这时只她一人来唱,连个搭音儿的都无,效果自然不尽人意。
看着那群人仍是冷淡而怀疑的神情,邱怡又拍了拍头,好似想起来似的,“好像是,晓月暂飞秋河里。”说后,紧忙朝那群人瞄了去,心道,快点啊,这么明显的错处都听不出吗?蠢笨。
“邱怡,你在做什么啊?”
邱怡像是等到救星似的,冲着徐阳道,“我在背诗啊,晓月暂飞秋河里,徐阳,你可知下句是什么?我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徐阳不解道,“好端端的,背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邱怡愣了下,应道,“现下闲暇,徐先生也未安排我其他功课,实无事可做。”
徐阳上前,“你才到医堂,还在熟悉,过几日我寻些的草药集给你,你跟着爹在药房做事,看这些对你才有所助。待你这几年能将药材认熟了,再去学辨经识脉。”
邱怡口中称谢后,便告退回了药房。
心结盘踞,她正对着药房一方方木格子出神,视线上方忽地出现一书。
邱怡抬眼看去,林兮翻开一页,递到她面前,“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1】你要找的,是不是这句?”说后,一双亮目近来,视线相碰的片刻,林兮看着她那写满错寞哀愁的眼底,红肿一片,极度后悔此刻来打扰她。
邱怡目中一跳,收回心神,拂拭过眼角,“是,就是这句。”
“你,哭过了?”林兮迟疑了下,才开口问道。
邱怡慢慢垂下眸光,“有些想父亲了。”
林兮隐约猜到什么,失措得不知当如何安慰。
“林兮,你到清农多久了?”
邱怡的话,像是破了僵局似的。林兮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是在清农长大的,从记事起,就已经在清农了。”
邱怡心道,果是如此。此人从小便在清农学医,如今却还仅是侍弄药草,究竟是云间医术难学?还是他师徒二人实不思进取,终日只知谈论那些酸词腐句。如此以往,我岂不是也将跟他们荒废了?转念又想,我本就是必死之人,这荒废度日与否,又有何区别?
半开玩笑道,“那你记事之前呢?”
林兮迟疑片刻,道,“我是凤临人,爹娘去的早,徐管堂见我是个孤儿,就把我带到清农来了。”
邱怡道,“昨日,我听你和徐先生有谈论《群贤集》,所说多是治世之言,你是有入仕之心吗?”
林兮眉眼一开,“你也读过《群贤集》?”
邱怡淡淡点了下额头,“看过一些,只是我觉那中多为虚夸空谈,多是误人,故而未曾深读。”
“此话怎讲?”
邱怡道,“《群贤集》乃东海乡野人士所著,虽在民间流传甚广,但据我所知,写这本书的那几个人既未进竹贤阁做过席上客,也未真正走进仕途。可见,他们的言论,多是心得,多是空谈,根本未付诸实事,又如何能真的用来治世呢?”
林兮不以为然,回道,“此言差矣,苏鹤先生虽未入仕,但确是实打实的实干之人,不然怎会将与友人语录编撰成集?只是可惜了没能得一个好的出身。”
邱怡叹首,“郎天呢?难道他也没得个好的家世?东都郎家,四世三卿,为什么偏偏没有他?”
林兮语噎,“那是,那是,那是因为——”
邱怡不跌不忙道,“你可听过郎煌这个人?”
林兮摇了摇头。
邱怡道,“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2】。朗天在《群贤集》中说的这句话,实则是郎煌在百年前讲出的,可郎煌的本意是以此言上鉴天听,若要治世,需得晓史,晓先贤治世之法,取精去糟。那时正逢各地起义,时局动荡,前朝悼宗皇帝却终日沉醉酒色,非但未能听进郎煌的话,反是除了他御史之名,郎煌在狱中绝望之际,留下一部《人生哀乐》。大邺开朝后,这本书辗转回到郎家后人手中,却因郎煌是前朝重臣之故,不便以他的名义流出此书,只在郎家内部或是亲友之间传阅。可谁想,却被守旧的郎天曲解为要坚持前朝遗事做派,此人见解如此狭隘,如何能治世?”
林兮煞是一惊,但看邱怡言辞款款,不似夸口,念及她自幼随父在山野避世,想来其父应是位饱腹诗书的大儒,才教出如此女儿。道,“《人生哀乐》?我在书阁从没见过这本书,当真有过这本吗?”
邱怡思量了下,“恐怕是你那书阁藏书不全吧?”
林兮驳道,“怎会?清农的书阁,虽比不得凤临、东海,但我敢保证,绝对是整座云间城最全的一处了。”
邱怡淡淡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她当然清楚,举国之间,此书只两本在世,一为郎煌真迹,被东海郎家珍藏着,另有本抄录,目前存于东海竹贤阁。
只是令她惊喜的是,原清农是有书阁的,那不才是清农所藏最全的地儿吗?军中皆有军将名册典录,难道清农就没有吗?
林兮问道,“你笑什么?”
邱怡不动声色道,“知道《人生哀乐》的不止我一人,东海大多竹贤阁老都拜读过,他们注释书文时,也常引用此书言论。不如你带我去书阁看看,我将那些书一一给你找出来,那才是正经的治世之作。”
林兮神色大喜,“好啊,走,我们这就去。”
邱怡随着林兮进入书阁,看着那排排古木书架,未再动步,“清农书阁竟有这多藏书,看来我真是误会了。”
“这里大多是医书,只那边几排是经史子集。”林兮抖了抖肩,指着左侧一排架子道。
邱怡坐在案边,信手拈起笔,在半空停了一瞬,又将笔杆交进左手,在纸上写了起来,“我将那些书目名录列出来,你按着我写的去找来读便是。”
林兮看着她落笔的动作,便觉出不对,不仅握笔的动作极不自然,连手腕都悬得比正常位置要低,看她才写下行歪扭字,就开始揉起手腕,忙关心道,“你的手是受伤了?”
邱怡回道,“是先天弱症,我生来力气便比寻常人小,即使服了清心丹,也总觉体力难支。”
林兮上前,从她手心抽出笔来,“你想写什么,说给我,我来写。”
邱怡一顿,望着林兮写满善意的双眸,“写几个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的。”说着,朝他摊出手掌。
林兮道,“你也知不是什么大事,你好生歇着便是。”
“林兮,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希望,旁人因我有隐疾,就来同情我,格外照顾我些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身子骨,跟你们的不一样,你可能明白?”
邱怡本就生得楚楚可怜,她的话音清婉细转,抑扬顿挫,落进林兮耳中,哪一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的,激得林兮是又怜又酸,恨不能多为她做出些什么。
林兮不忍地将笔还她,“我不急的,你慢慢写,累了就停下歇息。”
邱怡写的很多,或者说,是故意写的很多,甚至林兮已经离开书阁,她还在写。
再一抬头,却看林兮匆匆跑进来,将一白瓷药瓶放在案子上,“我从幻医正那儿,帮你拿了些清心丹来。”
邱怡心头一拧。
违背家训,进入云间城,进入清农学医,本就令她鄙夷自身行径。她到清农,除了要找到小乐,学会玄心奥义诀,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将她和张之合联系到一处,让人知道,白陵少主张之合不仅进到过清农医堂,还与清农的人相处这多时日。
为此,她不得不将自己表现得像另一个人,比如改用左手,比如暗示娇弱……哪知如此假象不仅轻易骗过林兮,还反令他去为自己求药。
但看邱怡并未像林兮预料那般眉眼舒笑,只是默默地收起药瓶,回了句,“多谢了。”说着,将纸页推到林兮身前,“大抵就是这些书册了,你去那边架子上找一找。”
林兮拿来纸,走进书架间寻了起来。邱怡也悄无声息地,走向另侧架子,翻看起医书。
她逐册翻找,一本记载着历代清农医者的名目录映入眼帘。她攥起那薄册子,瞥着林兮还是远处高架取书,紧忙翻看开了。
预告~
即将解锁二哥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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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唐韩翃《宿石邑山中》
【2】出自《增广贤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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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得好岁伴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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