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郑欣就收到了崔涛发来视频的链接，那视频截取自郑欣两个月前的直播录屏。

当时，郑欣和直播间寥寥无几的粉丝们闲聊。粉丝说她的口红颜色很淡，想看姐姐试试不同色号的口红。郑欣便从梳妆台化妆箱，收罗出来十来支口红。其中有支未拆封的，郑欣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

她拆了包装在镜头前一试，便直言感受：“质地发干，不是很好用。而且，好像颜色也不太自然，嗯，以后不会再用了。”

视频中被断言“不是很好用”的口红，正是国货品牌雅黛的主推产品之一。而好死不死，郑欣有个正在洽谈的代言，正是雅黛刚推出的子品牌，简彩。

“这是今早发布的视频，品牌方上午看到就找我们要说法了。郭总好说歹说，承诺今天把事情处理好，明天一定给品牌方满意的答复。”崔涛焦头烂额的情绪，即便隔着电话都传递给了郑欣，“原本视频只在小范围传播，公关应该能控制得住，但是你那个机场的热搜一带……天哪！”

崔涛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但郑欣很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算了，等你回来，自己跟郭总解释吧。”崔涛没什么好气，挂了电话。

＊

郑欣心乱如麻地靠着椅背，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车内气氛压抑得很，桑淼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只得拿出手机跟网上那些谩骂的人对线。

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久了，干涩的感觉让郑欣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在这种朦胧不清的状态中，她不由得回顾起她27载的人生。

郑欣出生在一个南方小城的普通家庭里。母亲是舞蹈老师，郑欣自小深受影响，也勤学舞蹈，大学还考入了海珠戏剧学院的舞蹈系。

可是她又深刻地明白，她的兴趣和志向不在舞蹈上，她热爱表演，想要成为一名演员。大二那年，她做了人生中最叛逆的一个决定，瞒着母亲从舞蹈系转到了表演系。

最开始，郑欣的人生剧本好像进入了最华彩绚丽的章节。她虽然是大二转系，却一举成为表演专业的第一名。表演课最资深的老师都夸奖说，郑欣是他带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她大三那年就被星探看中，签约了缤纷影视，她也成了那届表演系第一个签约的学生。

然而，花团锦簇的时光似乎只停留在了大学阶段。正式出道后，除了早期主演的两部低成本电视剧让她有了点水花，郑欣似乎就再也没什么星运了。

她没有好的资源，所以一直在各个剧组里作配客串，所以她没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所以她没有多少知名度和商业价值，所以她没有好的资源，所以一直在各个剧组里作配客串，所以……

这样的恶性循环像是一道枷锁，牢牢地铐住郑欣，叫她步履维艰小心翼翼，却又时时刻刻像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郑欣所有关于演员的天真烂漫的想法都像是蒙了尘，原来成为知名演员，最重要的，不一定是演技。

*

郑欣回到公司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在桑淼担忧的目光中，她视死如归地敲了敲郭媛办公室的玻璃门。

郭媛正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听到敲门声她便抬眼一瞥，见是郑欣，便闲闲地道一声：“进——”

郑欣进门，垂着眼不敢直视郭媛。这位杀伐决断的经纪人，有着一双不大却狭长的眼睛，似鹰眼般透着锐利的光，即便是略显浮肿的单眼皮也掩不住这股锐色。

“不是说要给我解释吗？你要解释什么？”郭媛放下文件，语气冰冷地质问。

郑欣十分紧张，手指勾在一起绞了半天，才堪堪道：“郭姐，我向您保证，机场的事情不是我的责任。是粉丝先冲着我喊‘欣欣’，我才会回应的。网上的视频被剪辑过，只要公关部去找，找到完整的视频，就会证明我没有说谎！”

“我应该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没等郑欣说完，郭媛就出声打断了她，“公关，相当于我给艺人买的保险。一个艺人能拿到多高的保额，是由他个人的商业价值决定的。而你呢，你觉得你值多少？”

郭媛说这话的时候，郑欣的视线正巧落在她办公桌的暗金佛像上。霎时，郑欣只觉得灯光全被这金身反射到了眼睛里，刺得她双目发疼，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桑淼的一句话来：

“郭总办公室的那尊佛像，好像是她花重金开了光请回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压榨员工太狠，她怕遭报应。”

……

“我说过，有人骂你，总好过没人记得你。机场那件事，有什么公关的必要？！”郭媛言辞尖刻，丝毫不留情面，“而你倒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胡说八道几句，就能把快到手的代言搅黄！”

郑欣强忍委屈，尽力辩解道：“郭姐，直播的事是我口无遮拦。但当时试用的口红不好用，这确实是事实……”

“所以呢？”郭媛挑眉斜睨，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你是想说，你质疑甲方的产品质量？还是想说，你清高，赚不了昧着良心的钱？”

“不，郭姐，我不是那个意思……”郑欣声音渐渐低下去。

“郑欣，你给我搞清楚！要不是简彩官宣在即，前代言人又碰巧塌房，以你的咖位，代言哪能轮得到你？！”郭媛显然失去了沟通的耐心，向郑欣宣告了叫她前来的目的，“明天上午，崔涛会带你登门道歉，你哪怕是跪着求，也要把代言求下来！”

郑欣如鲠在喉，只得点了点头。可她心中不甘，事情的结局不该是这样才对。

*

在雅黛品牌部的接待室里，郑欣又一次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09:30」

前台将她和崔涛领到这儿，说了句“周经理在开会，请稍等”后就离开了。这一走，就过去了半个小时。

执行经纪崔涛满脸写着紧张焦急，好几次他都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烟盒，又生生收住了。郑欣缄默不语，她目光落在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上，默默复盘着思忖良久的说辞。

终于，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较为年长的女性，是雅黛品牌部的经理周丹燕，也是这次子品牌简彩的宣发负责人。她身着干练的职业装，妆容精致气度优雅，就连眼角的细纹都给她增添了岁月的沉淀感。而走在后面的年轻女性，则是周丹燕的助理。

“周经理，你好你好！”崔涛如获大赦般站起身，点头哈腰分别和两人握手寒暄。郑欣也紧随其后，与那两人握手问好。

“抱歉，两位久等了。简彩正值宣发期，会议比较多。”周丹燕微笑落座，简单地客套两句便开门见山，“两位一早登门，想必已经有了妥善的处理预案，我想先听听看。”

崔涛终于等到了说话的机会，他陪着笑脸执行起郭媛委以他的重任。他先是痛心疾首地数落郑欣的口不择言，又言辞恳切地保证会督促郑欣的言行，最后他还提出，品牌方要是实在不想签郑欣，他们公司还有更好的人选，合作照样能顺利进行，绝对不耽误简彩的宣发进度。

周丹燕秀眉微蹙，对崔涛的这番话不置可否，她转目望定郑欣开口问道：“郑小姐，你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我有！”郑欣对上周丹燕的目光，语气坚定道。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两支口红。那是两支同款的雅黛口红，只是管身上贴了不同颜色的圆点贴。

郑欣拽了拽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她拿起一支口红，在腕上画出一道红痕。那痕迹有着极为漂亮的颜色，质地细腻均匀，泛着华贵珠光。

“这支，是我昨天去专柜买的，”郑欣扬了扬手中的口红，说完后便放下，又拿起了另一支示意道，“这支，是我直播视频里使用的那支。”

说罢，她也用这支口红在腕上一划。可那口红却像蜡笔似的，不算流畅地拖出一道红。色泽暗淡不说，也不够密实，细细一看还有些颗粒感。

两道红痕一对比，其效果差异之大，现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我特地查过，这支口红已经过期三年了。”郑欣拉下袖子坐得端直，言辞恳切地说道，“品牌没有问题，产品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我，使用前没有确认有效期，反而还在直播中误导了网友。

“所以，我愿意，公开向雅黛道歉！”

听完这番话，周丹燕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我以为，你至少会为自己辩驳几句，努力争取与我们的合作。没想到，你的处理预案，居然是公开道歉？”

“是我的言行有失，给大家造成了麻烦。但至少不要因为我，让别人对品牌有了不好的印象。这是我竭尽所能可以为雅黛做的，也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大的诚意。”

周丹燕淡淡望了郑欣片刻，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要是前代言人也能有这个觉悟，事情也不会搞得这么麻烦。其实刚才的内部会议上，我们已经有了决议，愿意继续与你们合作。”

郑欣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崔涛也惊得微张着嘴巴，因为他们都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周丹燕转头像一旁的助理示意，后者会意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视界的网页端，点开一段视频。

那是一段时长不足三分钟，拼接了几段素材，并用AI配音的短视频。

里面截取了郑欣在直播间涂口红的一幕，放大图片圈出口红管底那串模糊的代码，并根据之前雅黛官方公布过的参数，解码出口红的有效期。产品已经不在品控期限内，证明这并不是郑欣在刻意抹黑。

紧接着，视频后半段根据包装盒的蛛丝马迹，又顺藤摸瓜扒出了口红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