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三年,京都,骤雨初歇。
春寒未尽,白鬓老叟却乍然抖落了外衫。
这就是“刹那芳华”的规矩——不沾风尘,不管你是王孙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入了门,易了物,那便是银货两讫,半粒尘沙的牵扯都不该有。
老叟今日所来,是为了破解一副珍珑棋局,换一颗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一局棋,换一条命,听起来实在荒唐。
可来人是江尽,伶俐的龟奴只是手脚麻利的为他收拾好了桌子,恭敬的奉上了那副珍珑棋局。
这显然是一件怪事,可这里奇怪的事却远不止这一件。
比如,门外挂了打烊的牌子,门外却依然歌舞升平沸反盈天。
可是没有人奇怪,或者说,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才是“刹那芳华”真正的生意。
忽然,刹那芳华的门再次被推开,三个风尘仆仆的人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挂着一道狰狞的陈年刀疤,伤痕见骨,不难推测出那些刀口舔血的过往。
身后跟随的二人步履稳健,也可以瞧得出内家功夫不错。
三人环顾了一下周围,立刻直奔江尽而来,径自坐在了他对面。
江尽浑然不觉,依旧全神贯注的推敲的眼前的棋局。
刀疤男有些愠怒,冷冷道:“江尽,我敬你是条汉子,所以给你一个体面,让你自我了断。”
江尽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缓缓的抬起了手。
刀疤男漠然屏住了呼吸,死死的按住了手中的刀鞘。
几天前,江尽劫了他名下的一趟镖,二十多名护镖客无一生还。
他们每个人功夫都不弱,却无一例外在瞬间被一刀割喉。
这不仅说明江尽够狠辣,也足以证明他武功够高,所以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另外二人暗自运转内力,准备随时动手。
江尽置若罔闻,慢慢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刀疤男勃然大怒:“你耍我?”
随着一声怒吼,手中的刀应声出鞘,似要在瞬间砍下江尽的头颅。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道娇柔的声音从楼上传了出来:“我的爷,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众人循声一望,却是刹那芳华的主子海棠露了面。
刀疤男的刀生生停在了半空,脸色更是活活憋成了酱紫色。
并非他想给海棠面子,而是有人在半空中将他的刀拦下了。
就在他的刀即将砍在江尽的脖子上的时候,一旁上菜的龟奴却突然出手,用一双肉掌拦住了他的刀。
他这把刀虽然不是传世名器,却也是百炼钢铸成的一柄快刀,可是却不能割伤这人分毫,这就说明眼前这人的武功要高出他太多。
然而这人还只是刹那芳华一个不起眼的龟奴。
刀疤男心知今日若是要想杀江尽,便必须得到海棠的首肯,于是他只好压下火气,将腰上的钱袋取下,扔到了海棠脚边。
“这是我同江尽的私怨,还请老板娘行个方便。”
“好大手笔,”海棠扫了一眼沉甸甸的钱袋,复又轻笑道,“你若是按着刹那芳华的规矩同我做生意,我说不定会答应你,可眼下你坏了我的规矩,着实让我为难的紧啊。”
刀疤男眉头紧锁,冷冷道:“所以,老板娘今天是要存心同我过不去了?我看是刹那芳华的生意做的太久,想关门了吧?”
海棠一步一步从楼上走了下来:“想砸我的招牌,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一道惊雷落下,偌大的京都再次被笼罩在了阴霾中,雨水落在精致的飞檐之上,顺着瓦片旁的水道迅速汇集,最终变成拇指粗的水柱,重重的击打在青石地面上,激起一片泥泞。
然而,躺在雨幕下的哀嚎的人却远比这泥地更要狼狈。
方才闹事的几个人已经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刹那芳华的门口——被扔出来的,个个负伤不轻,动一下都痛苦万分。
可是海棠往门口一站,他们却不敢再造次,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的抛了。
“一群孬种!”
海棠嘲讽了一句,挥手散了人,再次回到桌前,亲手为江尽把烈酒斟满。
从始至终笑意婉转,媚骨生香,半分不见戾气,仿佛刚才下令把那几个护镖客打残打废的人与她无关一般。
江尽看了她一眼,终于说了进门的第二句话:“我不喝酒。”
海棠笑出了声,软着嗓子哼道:“我总要做生意的呀。”
“我没有钱,”江尽低头看向了桌上已经生锈的柴刀,“我只会杀人。”
海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自然清楚这把不起眼的破柴刀上沾了多少鲜血,她也知道,倘若眼前这人动怒,可以随时用这把刀割断自己的喉咙。
然而她却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声音有些无奈:“没法子,棋局的主人说过,只要破局,她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
话音刚落,回应她的就是铁锈剥落的摩擦声。
等到刀架上了脖子,海棠终于看清了这把刀,漆黑无光,却吹毛可断。
江尽单手握刀,眼神依旧无波无澜,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的生死,早已默然麻木,纵然海棠艳名远播,也不会有人去在乎一具尸体有多美。
“给我药。”
海棠只得收了笑,嗔怪道:“还不出来?”
似是回应她的话,曲栏尽头渐渐响起了脚步声。
一支桃花牵引,眉眼带笑的少年就那么不请自下,半身脂粉香欺了一身酒香,迎面就是一袖风流。
少年在江尽对面落了座,顺手将手中的桃花插在了桌子上空闲的白瓷瓶中,像是完全不在意眼前剑拔弩张的这一幕,自顾自个的要给自己斟酒。
“是你自己说想看他的刀,现在倒来怨我。”
“我哪里想得到他这么薄情,”海棠幽怨的看了江尽一眼,“分明奴家刚刚救过他,谁知道他竟是半分旧情也不念。”
江尽懒得理会她,转头看向了少年:“药是你的?”
少年并未抬眸,只是微微一笑:“不错。”
“给我!”
江尽枯木一般沧桑的面皮骤然抽搐了起来,像是在极力强迫自己冷静,可惜到最后,他握刀的手还是抖了。
于是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补充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少年维持着倒酒的动作,淡淡道:“你不妨试一试。”
江尽的刀并没有动,依旧稳稳地架在海棠的脖子上,丝毫看不出任何要出手的痕迹。
可是离他最近的海棠却骤然打了个寒颤,凝脂般的玉颈瞬间被割破,渗出了几缕殷红的血丝。
她知道,江尽的刀虽然在她的脖子上,所有的杀机却全部倾注在了少年身上。
刀看似静止,却是以静制动,占尽一切先机,盯死了少年身上的每一处空门。
她一个局外人瞧的心惊肉跳,少年却似毫无察觉,像是打算再为自己倒一杯酒。
不对,海棠的眼皮一跳,少年这毫无应对却是最好的应对。
只要她不动,周身的气息就是浑然一体,无法寻出半分破绽。
可是很显然,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她在倒酒,一旦酒壶中的酒倒出,所有的一切平衡就会被打破。
江尽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全神贯注的盯着少年手中的酒壶。
酒壶的倾斜越来越大,周遭的气氛也越来越凝滞,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将视线聚集在了暗自对峙的两人身上。
“啪嗒!”
随着一道清脆的水声,江尽猛然睁大了眼。
然而却不是少年的酒倒出,而是海棠额角滚落了一粒汗珠。
江尽死死地盯着刀上的这一粒汗珠,良久之后终于长叹一声,收刀回鞘:“我败了。”
海棠不解的望向少年,却见她狡黠的眨眨眼,将手中的酒壶彻底倾覆,顺手晃了几下。
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酒壶中竟是滴酒未剩。
“好一招有中生无,”江尽放下了刀,“我解不开你的局,也杀不了你。”
少年放下酒壶,从袖中摸出了把折扇,有以下没一下的敲着掌心道:“我可以把药给你。”
江尽浑身一震,浑浊的眼底泛起了奇异的光芒,喉头滚了几下,才艰难的吐字道:“什么条件?”
少年动作一停,一字一句道:“天黑之前,去投案自首。”
江尽对她的条件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确认般的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风写意,”风写意展颜一笑,“户部尚书独子风写意。”
此言一出,在座的不少人都向她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风写意面色不改,一并笑纳,毕竟没人能否认,就算是花名恶名,一样算名声显达。
江尽离开之后,海棠递了个眼神给风写意,旋即便挽着她的手臂上了楼。
风写意也不做声,等到进了厢房,才不着痕迹的同她拉开了距离。
海棠也不介意,只是意有所指道:“我瞧你这尚书公子倒是做的挺舒服的,既然如此,为何不得过且过,而是非要追查自己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她又有些感慨道:“有时候,能够忘记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很多人每天活得不快乐,恰恰就是因为记得太多不快乐的事了。”
少年耸耸肩:“这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哦?”海棠来了兴趣,忍不住追问道,“那我该怎么说?”
“威逼利诱,手段用尽,”风写意不客气道,“总之决计不会容许我抽身而退。”
海棠脸色一变,咬了咬牙才道:“这般言辞可不是君子之道。”
“我本就不是君子,”风写意失笑,“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很不幸我既是女子也是小人,所以自然不会讨你开心。”
海棠心知她在指桑骂槐,心中气恼,本欲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你生气了?因为江尽,生我的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有客来
点击弹出菜单